一个人无事的夜晚,他便坐起来,把曾经在“文革”期间批斗他的所有的话一一再模仿一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嗓音还没变老的小红卫兵,缺了牙的街坊大娘……吕湘一人兼饰数角地玩一整夜。 写作期间,我认识很多“文革”后的大陆作家、朋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经验:找到一种让自己活下来的方法,而这些方法有时候荒谬到难以想象,它其实是一种游戏,甚至也是一种绝活。周文王遭到幽禁时写出《周易》,司马迁受到宫刑之后完成《史记》。人在受到最大的灾难时,生命会因为所受到的局限挤压出无法想象的潜能,吕湘亦同,在一个人被囚禁的寂寞中,他开始与自己玩起了语言的游戏。 小时候我很喜欢在大龙峒的保安宫前看布袋戏,尤其喜欢站在后台看,发现前台的各种角色,貂蝉、吕布、董卓其实都是操作在同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通常是个老先生,当他换上貂蝉的人偶时,老先生的声音、动作都变得娇滴滴,不只是动人偶的手,连屁股都扭了起来。 你会看到,人在转换角色的时候,整个语言模式和内心的状况是一起改变的。 这类的偶戏在西方也有,我在东欧的布拉格看过,日本也有一种“文乐”,也是偶戏的一种。搬演偶戏的人身上有一种非常奇特的东西,如黄海岱,这么大把年纪,但在搬演过程中,可以瞬间转换为一个十五六岁娇俏的小女孩。我写吕湘时,思绪回到小时候看布袋戏的经验,想象他在模拟别人批斗他的神情,如同操作一具人偶。不同的是,他把这些声音变成一卷录音带,不断地倒带,在一生中不断地重复,好像他也必须靠着这些当年折磨过他的语言活下去,即使“文革”结束了,惯性仍未停止。 我们常常不知道哪些语言是一定要的,有时候那些折磨我们的语言,可以变成生命里另一种不可知的救赎。大概也只有小说,可以用颠覆性的手法去触碰这样的议题。 吕湘,你还赖活着吗? 吕湘,看看你的嘴脸,你对得起人民吗? 吕湘,站出来! 吕湘,看看你的所谓“文章”,全无思想,文字鄙陋! 吕湘!吕湘…… 这些声音、这些嘴脸是他在斗争大会上所看到,在牛棚里一一模仿的,慢慢地这些声音消失,变成他自己的声音,变成一个人类学学者研究语言的范例,他开始思考语言是什么东西,他很仔细地观察舌头和声音的关系。 那些声音,多么真实,在黑暗的夜里静静地回荡着。住在隔壁的吕湘的母亲常常一大早爬起来就说:“你昨晚又做梦啦?一个人嘀嘀咕咕的……” 但是,那么多不同的声音只来自一个简单的对舌头部位发声的科学分析原则而已。 舌头在发声上的变化看来极复杂,但是其实准则只有几个。大部分的发声和情绪的喜怒哀乐有关。因此,舌头发声虽然只依靠口腔的变位,但是,事实上是牵动了全部脸颊上乃至于全身的肌肉。 吕湘在这一系列关于舌头的探索中最后发现连声音有时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