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舌头考》之前,我读到一些有趣的知识。 书上写有些两栖类动物会用舌头舔卵,或是用舌头将卵移到植物体上,使其在阳光下曝晒孵化。读到这一段前,我从未想过舌头会和生殖行为发生关系。我们都知道舌头和语言的关系,但对动物而言,舌头还有其他的用途。如果你也有过在草丛中观察青蛙或蟾蜍的经验,你会发现它们的舌头很惊人,可以伸得很长,且很精准地抓住飞行中的蚊子,卷进嘴里。舌头不完全是语言的功能,在许多动物身上,它是捕捉猎物的工具。 动物语言和舌头的关系反而没有那么密切,我们常用狗吠、狼嚎、狮吼、鸟鸣来形容动物的声音,说的就是它们的语言,只是我们无法辨识。语言也许不是人类的专利,动物也会用不同的声音去表达部分的行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求偶或觅食,但相较之下,人类的语言复杂了许多。因为人类的语言极度要求准确,名词、动词、形容词,每一个字词的发音都要精准,所以我们会说“咬文嚼字”,在咬和嚼的过程中,舌头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舌头也和器物有关。我在研究美术史的过程中,发现在春秋战国时代的青铜器上,有一种舌头很长的动物图像,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有人称它为龙,有人说它是螭,又和一般所谓龙、螭的造型不同。如果你有机会到台北市南海路的历史博物馆参观,你会看到有些青铜器两边的耳,会有一只像爬虫类的动物雕刻,舌头和身体一样长,青铜器的底座也有一只吐舌的动物。 约莫在八○、九○年代,大陆“文革”之后,在湖南挖出一座高约一两米的木雕镇墓兽,有两个红绿灯般大的眼睛,中间拖了一条舌头至两脚之间,造型相当奇特。春秋战国时代,从位于今日河南一带的郑国到位于湖南一带的楚国,都曾经大量出现吐舌的动物,其原因至今仍是一个谜。搞美术的人会说是为了玩造型,但我相信早期的人类在雕刻这些动物图像时,关注祭祀、信仰的目的远胜于造型,这些吐舌动物图像应该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 不论如何,当我意图写一篇与舌头有关的小说时,这些就成为我的题材。这是写小说最大的乐趣,创作者可以莫须有之名,去组合人类尚且无法探讨的新领域。 不管在西方或是在中国,以前小说都不是主流文化,因为不是主流文化,所以创作者可以用非主流的方式去谈生命里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不受主流文化的监视与局限,包括金圣叹所谓四大才子书,或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或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都是呈现一个天马行空、无法归类的世界。 当我开始写《舌头考》时,我走在街上、和人说话都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想观察每个人脸上那个黑幽幽的洞口中跳动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