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需要颠覆,使语言不僵化、不死亡。任何语言都必须被颠覆,不只是儒家群体文化的语言,即使是名学或希腊的逻辑学亦同,符号学就是在颠覆逻辑,如果名学成为中国的道统,也需要被颠覆。新一代文学颠覆旧一代文学,使它“破”,然后才能重新整理,产生新的意义。 宋代文学开始出现另一支系统,即所谓的“公案文学”,何尝不是一种颠覆? 公案文学可说是中国白话文学的发轫。佛法发展至中国唐朝已逐渐模式化,包括佛经的翻译、佛说法的内容,皆不复见悲悯与人性的关怀,读佛经的人可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一直念下去没有阻碍,声音中没有感情,没有让人心动的东西,就是读一部佛经。 于是有了禅宗,一个不相信语言的教派,他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是误会,所有的语言都会使修行者走向一个更荒谬、背叛修行的道路,所以最后不用语言也不用文字,把佛法大义变成一则一则的公案,以简单、易懂的白话弘扬佛法。 禅宗可以溯源自释迦牟尼佛拈花微笑的故事。当释迦牟尼佛拿起一朵花给大弟子迦叶,不讲一句话,把这朵花传下去,迦叶笑了,心心相印,完全不需要语言。达摩初祖是禅宗的第一代,他从印度到中国来,在少林寺苦修面壁九年,不用语言文字传道,而是以行为传道。 苦修面壁的沉默,就是一个人的孤独语言,他在寻求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当你静下来,处于孤独的状态,内心的语言就会浮现,你不是在跟别人沟通,而是与自己沟通时,语言会呈现另一种状态。所以不管禅宗或西方教派,都有闭关的仪式(天主教叫闭静、静修),参加的人通常在第一天会很难过,有人形容是快疯掉了,可是达摩就是通过这个方式,让语言从一种向外的行为变成一种向内的行为,而将佛法传递给二祖、三祖、四祖、五祖,直到六祖惠能。 五祖弘忍传六祖惠能的故事是对语言最精彩的颠覆。禅宗到了五祖弘忍时已经变成大教派,众多弟子想要承其衣钵,争夺法嗣的继承权,所以五祖弘忍在找接班人时很苦恼。这一段故事记录在《六祖坛经》中,读起来像武侠小说,看众僧争夺六祖地位,如同武侠小说里争夺武林盟主,我想五祖在寻找的过程中,也会有一种孤独感,因为他找不到一个能超脱语言文字真正悟道的人。 在众多接班人选中,神秀呼声最高,他写了一首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弟子们争相背诵,五祖听了不表示意见,继续让大家去猜。这首偈传开了,传到厨房一个叫惠能的伙头师父耳中,这个每天劈柴煮饭、不识字的文盲和尚,没有机会听到佛经,也没有机会接触上层阶级的文化,却马上回答:“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修行者若怕脏,修行的意义何在? 五祖听到惠能的偈,依旧不动声色,口头上说了一句:“胡说!”然后在惠能头上敲了三下,背着手就走了。故事发展到这里就变成神话了,惠能因为被敲了三记竟懂了五祖的意思,夜半三更跑去敲他后门。要注意的是,这里唯一的语言就是“胡说”,其他都是行为动作。 惠能夜半三更去敲五祖弘忍的门,五祖叫他坐下来,念《金刚经》给他听,因为传法最重要的就是《金刚经》,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没有留念、没有执著才能生出慈悲心)时,惠能这个大胆的伙头和尚就跟弘忍说:“师父,我懂了,你不用讲了。”五祖真的不讲了,立刻将袈裟和钵拿给他,要他立刻逃走,以免被人追杀,五祖告诉他,必要时连衣钵都可以不要,“带法南传,遇梅则止”,后来惠能就在广东黄梅传教,成为新一派的禅宗--南宗。 南宗系统是由一个不识字的人发展出来的,无异是对唐朝正统文化的嘲笑,这么多人在架构一个语言、文字的体系,结果被一个劈柴师父所颠覆,并因为颠覆开创了新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