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群体文化避谈死亡一如避谈孤独,一直影响到我母亲那一代腊月不谈“死”或其谐音字的禁忌。即使不是腊月,我们也会用各种字来代替“死”,而不直接说出这个字,我们太害怕这个字,它明明是真实的终结,但我们还是会用其他的字代替:去世、过世、西归、仙游、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词。 死亡是生命本质的孤独,无法克服的宿命。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说过,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他有一篇很精彩的小说《墙》,写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反应。他一直在探讨死亡,死亡是这么真实。庄子也谈死亡,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凝视一个骷髅,最后他就枕着骷髅睡觉。睡着之后,骷髅就会对他说话,告诉他当年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庄子迷人的地方,他会与死亡对话。 相反的,孔子好不容易有个特立独行的学生,问他死亡是什么,结果马上就挨骂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么可能不问死亡呢?死亡是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文化如果回避了死亡,其实是蛮软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乐观、积极、奋进的一面,但是我觉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始终不敢正视死亡。 儒家谈死亡非得拉到一个很大的课题上,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义。所以我们自小接受的训练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这种机会? 小时候我总是认为,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就要不假思索地跳下去救他,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如果不幸溺死了,人们会为我立一个铜像,题上“舍生取义”。 一个很伟大的哲学最后变成一个很荒谬的教条。 如果在生命最危急的情况下,对其感到不忍、悲悯而去救助,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绝对是人性价值中最惊人的部分。但是,如果是为了要“成仁”而“杀身”,就变成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就好比,如果我背上没有“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我是不是就不用去报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