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病,天知否?
2013-08-25
By 亂
人文學科的讀書人,經常有一種錯覺,以為熟知一定的學術套路,就似乎掌握了宇宙真理,天真地調動自己微薄的知識儲備,放肆地解讀古今中外所有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事件,甚至將觸角伸到技術性、專業性極強的實踐領域。然而,對於所有學科來說,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其學術的最高階梯,總是通向哲學,通向與大家的世俗生活不甚相關的形而上。因此,如果對哲學原理及其方法論,有那麽一知半解,人們還真的能夠居高臨下,以跨界(Crossover)的名義指指點點。換言之,新聞學者不一定會寫新聞稿,文學評論家不一定會寫小說,醫學人文學者不一定會拿手術刀,便顯得那麽順理成章了。
《中國人的病與藥》一書便是雜揉學術、通俗話語,生硬地解釋中國社會的典型,而且是失敗的典型。作者試圖寫一本有趣的書,但是字裏行間又扭扭捏捏,擺明了放不下所謂“人文學者”的架子。書中既有諸多哲學家的經典語錄,又有大量的通俗用語、網絡用語,更有毛語錄。而這些南轅北轍的話語風格,生澀、誇張且怪異的行文,卻往往出現在同一篇文章裏面,讓人產生理解和審美上的困難。
一些很關鍵、很火爆卻又相對棘手的話題,如醫患矛盾、看病難、看病貴、醫療事故等,作者大多淺嘗輒止、避重就輕。讓人感覺,他先是要放出聲響,準備一場大戰,結果剛剛露面就虛晃一槍,鳴金收兵了。在一些爭議話題上,作者或者幹脆完全站在醫生、院方的強勢角度,指責患者素質不高、媒體獵奇主義至上。他沒有勇氣和能力跳出怪圈,以嚴肅的“醫學人文學者”的視角批判並改正不合理醫療制度,便只好老老實實地照搬教科書,做一點常識普及工作。
1.“非典”醫生
縱觀全書,最值得一提的段落,便是第六章“有關醫院的精神分析”中關於“非典”醫生的記錄。可惜的是,作者為這部分文章起了個糟糕的標題“醫生也許是最差勁的病人”。要知道,2003年“非典”肆虐期間,五分之一的感染者是醫生。他們在防治“非典”的過程中,既是醫生,同時又是患者,一些人不幸失去生命,一些人僥幸治愈卻又留下嚴重的後遺癥,股骨頭壞死、肺纖維化、精神抑郁癥。他們曾經是最勇敢、最光榮的人,被官方媒體捧上道德的至高點,卻又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被迅速遺忘,成為一些人不願提起的記憶。
作者能夠在“非典”十年後的今天,在作品中公開探討這一話題,十分可貴。但是,將“非典”醫生的悲劇放在“醫生也許是最差勁的病人”的標題下,與其他難以在醫者、患者之間迅速轉換身份的醫生一同論述,多少有了些戲謔的效果,這是極不妥當的。不過,單看其中分析“非典”醫生工作狀態和患病遭遇的段落,倒是可圈可點的。
作者認為,“非典”事件使得醫患的角色整合了,醫生變得既是觀察者又是體驗者,既是服務的提供者又是享用者,既是醫療規律的認知者,又穿越疾病蒙難過程,獲得情感、意誌、首先的升華,從而獲得雙重體驗,雙重理解。許多醫生,日常只有技術生活,而缺乏有內容的倫理生活,陷入道德麻木與迷失之中。“非典”的醫患共感體驗,喚起了醫生內心深處的道德崇高與利他意識。而外科大夫嶽春河、急診科實習醫生武震,患上“非典”後遺癥後遭受的折磨,康復的艱辛,對生活、對人生道路的迷茫與焦急,都讓人不勝唏噓。
2.名人與生病
一些中外名人對於疾病和死亡的思考,個人的生病歷史與作品創作,本書也零零散散有所涉及。可是,不得不說,作者過於發散的思維,在此就表現出了某種惡趣味。他將法國著名散文家蒙田在遭受腎結石困擾時的幻想“夢裏摟著一個美女,醒來發現自己的結石已經排出落在床單上”,當成整個小節的標題,真是不可思議。
1578年,蒙田《隨筆集》第一卷即將完稿時,腎結石癥突然發作,劇烈的腎絞痛、尿血使他一次次陷入極度痛苦和心理矛盾之中。作者認為,蒙田的隨筆中透出的特殊敏銳與冷峻,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對疾病的體驗。從第二卷開始,由這種體驗而生發出的人生感悟也相應增加,出現了大段的個人病患經歷的傾訴。
作家史鐵生一生與疾病為伴,1972年雙腿癱瘓,7年後急性腎損傷,1998年發展成尿毒癥,依靠每周三次血液透析替代腎功能,他於是自嘲“我要麽在醫院,要麽在去醫院的路上”。但是,史鐵生是個作家,是個思考者,對生活和生命充滿理解和思辨。他將疾病帶來軀體的痛苦、心靈的顫動,轉化成了發人深省的文字,給後人以同情、悲憫、關懷、扶助、慰藉乃至拯救。
1926年3月,梁啟超因尿血癥久治不愈,住進當時北平著名的協和醫院,經醫生檢查確定為右腎腫瘤,建議割除。梁不顧親友反對,決定接受手術治療,結果好端端的左腎被錯割,病情反而加重。1929年1月19日,終因救治無效去世,年僅56歲。為了不讓國人因為自己的手術失誤而懷疑科學,梁啟超還在1926年6月2日發表《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為醫院辯解“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這樣一來,就再也沒有人追究。
3.荒謬的醫患關系
現代護理學的開創者南丁格爾,在她的不朽著作《護理劄記》中,倡導以照顧為中心的專業化服務。在她看來,醫院的核心價值是人性的呵護,是周到的生活料理,是配合治療的養護,是病中的溫暖和合適,是殘缺生命中有意義的圓滿。可是,在實際操作中,南丁格爾強調的Care(關愛、照顧)則難以落實,淪落成了更加直接而冷冰冰的Cure(治療)。
醫學史家查爾斯•盧森伯格一針見血地指出,醫院裏的服務大多是由專業的“陌生人”來提供,醫患關系的締約雙方也是陌生人。作者由此延伸,為了自身醫療和保健的目的,患者要將個人的秘密告訴醫生,讓醫生觀看、觸摸私密的部位,甚至冒著巨大的風險去迎擊傷害性藥物與手術的幹預,而他們對醫生的德行、技藝卻知之甚少。
作者意識到了當下醫患關系的矛盾,其實是一種荒謬的“二律背反”。終於,他對醫療現狀說了幾句老實話:一方面市場化不足,衛生資源的配置與運營被缺乏公正與效率的體制、機制所困,無法實現優化操作,另一方面又過度市場化,放任各種利益集團按照赤裸裸的商業逐利規則,盤剝作為社會弱勢人群的貧困者。一方面社會醫療資源極度短缺,三分之二的國民缺乏初級醫療保健呵護,另一方面醫療資源配置混亂,浪費驚人,高檔設備重復投資,大範圍使用,疑病大診,小病大治,奢侈醫療、炫耀性醫療盛行。
4.對媒體的抹黑
不知是什麽原因,這本書從頭到尾充滿著對媒體的敵意,有些地方簡直是信口開河。他說:30年前,每一個踏進新聞學院大門的青年學子就被告知,新聞是一門無學之學,有很強的實踐性,理論性不足。
作者將媒體揭露醫療醜聞,抹黑為無聊的獵奇主義,偏激地認為,民粹主義思潮的興起強化了獵奇主義立場。他說,許多報道高喊:我不管什麽導向與道義,只關註已經發生的事實,聲稱沒有選擇、尊重事實,但其實是有選擇的,那就是獵奇主義的職業行動邏輯,就是遵從人咬狗老師新聞,狗咬人不是新聞。於是,作者偏執地認為,媒體人為制造了中國遍地都是醫院恃強淩弱、醫生草菅人命的假象,還給國際社會造成了中國醫院都是假藥、事故、欺騙的黑窩的印象。
為了給自己撐腰,作者搬來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對其眼中的以媒體為代表的民粹主義,大加撻伐。接著,又稱民粹主義已經陷醫改於“父子騎驢”的尷尬,不能再由媒體肆意報道了,不能再縱容民眾的愚昧中傷了……作者一系列的“吶喊與仿徨”,都是那麽脫離常識。媒體報道的醫療黑幕,不管多不多,影響大不大,只要是事實,就應該公布,民眾也有權知道,也不必向國際社會隱瞞。這麽簡單的道理,北大醫學部的人文醫學教授怎麽就不懂?
思來想去,這本書更像是作者平常課堂講義的結集,很適合充當醫學專業新生的入門讀物。但是,這並不是說,學生必須認同作者書中的觀點和論述,而是他們通過閱讀該書所引用的西方醫學理論,能夠方便地先獲得大量二手的閱讀經驗,為以後做學問投石問路。如果學生們閱讀了醫學理論的原著,初步搭建了醫學學術的框架,便可以將這本類似導讀的入門讀物,放進儲物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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