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游历与情意

文/夏丽柠

小津的电影《茶泡饭之味》里，夫妻俩人恍如隔世地共食一餐茶泡饭。作为观众的我，只识离情别意，却不知茶泡饭的真味。在东京成田机场的角落里有一家局促狭长的小店，专营茶泡饭。一枚木制托盘，一只弯嘴茶壶，一碗白饭。从壶嘴里流淌出来的茶水苦中带咸浸透米饭，填在嘴里，咋一口，岁月的味道便弥漫唇齿之间。原来，时间是有味道的。

池波正太郎的《昔日的味道》，有点像茶泡饭之味的注脚，为过去与今朝搭建联系的桥梁。以至于我们的祖辈寻路归家时不会跌落水里，而我们追忆旧日的光阴时也不会错失况味。池波正太郎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东京浅草，是与司马辽太郎、藤泽周平齐名的历史小说家。我觉得司马辽太郎像金庸，藤泽周平像梁羽生，而池波像古龙。但是，若抛却铁马金戈，单看这本“好吃”全集，他更像蔡澜。想想蔡先生，就知道池波的文风了。食色性也。

本书在日本成书于1984年，而池波老先生仙逝于1990年。我能体会到池波书写的复杂心情:左手失落，右手传承。人生就像渐远的夕阳，散落最后几缕流光。他在序言里写道：食物与人类的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食物，关乎日光流年，关乎世道变迁，关乎人间聚散……所以，当读到日本桥的香煎猪排和咖喱饭，银座的新富寿司，松屋的荞麦面和神田竹村的小米善哉的时候，我们开始索着文字默默地抚摸池波的记忆，痛并快乐着。

尽管老头子倚老卖老地说：“请不要拿着本书按图索骥，对此我概不负责。”可从他的笔端，我们分明看到了他的执念，请不要将这些美妙的味觉失落在人间。多么希望在喧嚣的路旁我们仍然可以偶遇挑担卖荞麦面的货郎，仍然可以站在红豆圆子摊前狼吞虎咽，仍然有幸撞见送外卖的“美登广”家的女儿，一切的一切宛若江户时代的前沿。恍如隔世的感觉在池波先生的书里历历再现，这种穿梭时光的柔美简直妙不可言。《昔日的味道》，让我太想走进江户那时代。

每一部历史小说都是一本鲜活的游记。写历史小说的人对地点都有特殊的情意。就像司马辽太郎所说，“我喜欢古城，或许是因为用情过深，所以不管去到哪座城址，内心总会故作厌恶的神情，我对古城的爱，便是如此”。与司马辽太郎的古城比起来，池波先生的追着美食去旅行好像更有平民式的迷人。

二战前的东京平民区，浅草奥山的松邑店，还有银座的炼瓦亭，那是一副连着一副的江户风情画，展现江户的旧颜。伴着池波的“说到勾起孩提时代乡愁的炸猪排”的慨叹，我们已经走遍江户的都市河川。如今的大阪新斋桥早已灯红酒绿，英文招牌连片，真的猜不到哪块是“夫妻善哉”的店头招牌，再努力去嗅小圆子的香鲜好像有点难。

丰沛的爱会接受美食的仲裁。在《太鼔烧》中将美食送给偷欢妇人，最终落得被捉奸在场而剁掉手指的叔叔，并未让人觉得是猥琐男，反而会令人遐想谁人还有福气吃到失了手指的男人做的太鼓烧，情欲的气息是否卷裹着食物的味道？

“会吃的人才会爱”是我从NHK晨间剧《多谢款待》里收获的爱的箴言。然而，池波正太郎书中那些与情意有关的食物，让我觉得尽管每一日都平淡，可每一餐饭都值得眷恋。为心爱的人做一顿饭，与心爱的人一起进餐，竟然成了这个世界上的稀有东西。我们除了遗憾，只能假装在这本《昔日的味道》里追讨正在悄然逝去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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