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游乐场位于丹斯的正中央,场内的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那态势,就跟谢林的棋盘似的,没一点前奏,就全变了。引起变化的原因通常是天气或时间。我去的时候是下午4点,星期六,当时正值9月,天气格外地温暖与晴朗,公园里里外外挤了差不多50来人。在那么个小地方,孩子们到处乱跑(不过小孩子都这样!);一个牙买加父亲戴着贝雷帽,穿着运动服,鼻子上架着一副颇显书生气的眼镜,绕着他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女儿来回地带球跑;一群波兰母亲围着婴儿车聊天,车里的小娃娃伸手去拽大人们的手袋;一个印度爸爸在陪女儿荡秋千,他轻轻地推着女儿的秋千,流露出对女儿无限的疼爱。等时候稍晚一些,影子拉长了,公园里的人少了许多,但大家还跟刚才一样,都聚在一块儿。 等到了六点半,夕阳之中只剩下20个人还在享受游乐场带来的乐趣。这些人中,有妈妈,有爸爸,有两三岁的小孩儿,但此时人们都一家子、一家子地分开了,不再所有人一起扎堆儿。游乐场里小小的社会系统正开始发生着某种变化。家长们催促孩子:"只能再待5分钟",或"最后再滑一次滑梯,我们就回家"。突然一下子,游乐场空了。这时,两伙十几岁的小痞子占据了游乐场的两翼,一伙在秋千这边,另一伙沿跷跷板"一"字排开。这些小青年儿看上去真不像要惹什么麻烦,他们聚到一块儿,更多地是为了自己找乐子,找种安全感,并不一定是为制造事端做准备。然而,就在这么一小段儿时间中,公园里的情形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那是一个晴朗的2月的早晨,八点三十分,玛格丽特在维多利亚公园慢跑锻炼。维多利亚公园景色美丽,但十分僻静。即便在上班的高峰期,公园里也依然静悄悄地。毕竟,谁会急匆匆地跑去那里呢?公园有一英里左右长,几百码宽。人们几乎找不到什么理由从公园穿行:公园的东面是车流不息的A102国道,这是一条地下水泥穿山隧道,所以要过马路是不可能的;公园的南面是维真运河,水流涓涓,偶尔相当迷人,但这永远是一条静寂的航道-河上似乎没有桥;公园的北面是一栋栋市建住房①,楼群与公园之间是高高的砖墙和铁栅栏。公园三面都没有出口,园子里自然鲜有人迹。 玛格丽特出事那天早上艳阳高照,但那个幽僻的蔷薇园-也就是她遭到攻击的地方,离随便一个有点人气儿的地方都几百码远,恐怕只要有点事做的人都不会到那附近去。玛格丽特的个头不足5英尺(约合1.5米),又是独自一人,可以说毫无防御能力。歹徒在她身上扎了将近50刀。当时,公园附近虽有行人路过,也能听见她的尖叫,也曾喊人帮忙,但等人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甚至没人看到过歹徒的模样。 莎拉差一点就经历了跟玛格丽特同样的命运。莎拉也遭到类似的攻击,歹徒是一个名叫雷金纳德·琼斯的男子。唯一不同的是,雷金纳德袭击的地点,不是某个僻静的公园,而是华盛顿特区的第十五街。那是一个7月的晚上,天气又潮又热。附近的住户似乎都涌到了街上。人们或者正在去酒吧、餐馆、冷饮店的路上,或者刚从这些地方出来;还有一些人要到位于大街转弯处的全食食品超市去买东西;更有许多人只往门前台阶上一坐,眼睛盯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什么都不干。 莎拉个头高,身材苗条,又长得漂亮,那天,她穿着露脐上装和白裤子在街上闲逛。这时,雷金纳德跟她面对面走过来,也不知道看她哪里不顺眼,总之,他只喊了一句"白裤子-贱人,白骨精",就朝她冲了过去。顷刻之间,街上乱成一团,人们都在努力帮她逃脱。一位男士还把车开到了路边,想试着救莎拉上车,但没有成功。雷金纳德先是拿拳头揍她,她重重地摔到人行道上,尖叫着求助。这时,雷金纳德开始拿刀刺她,拳打她的腹部和背部,还打了她的脸,莎拉试图用胳膊阻挡雷金纳德的拳头,结果胳膊也被打得到处是伤。这一切持续了大概有几秒钟。突然,一名男士从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冲到莎拉的身旁,扑到雷金纳德身上,把他手里的刀抢下来,扔到马路对面。街上其他人看到有邻居见义勇为,也纷纷过来帮忙。雷金纳德身上滑溜溜的,抓起来很困难-因为沾了莎拉的血。雷金纳德是个大块头,意志还挺坚决,非杀了莎拉不可。但他没有成功。他有好几次试图再靠近莎拉,但每次都被众人隔开了。大家这时不知该怎么处理雷金纳德,于是6个人骑到他身上,等待警察出现。等警察到了现场,各位目击者不停地提供相关证词,警官们差点儿忙不过来。 莎拉碰到如此残忍的歹徒,若不是第十五街上的普通民众出手相救,可能早就命丧黄泉了。她应当感激那条街上的居民,他们救了她的命;同时,她也应当感激街道本身,因为街道这个环境给了她一把保护伞。 大多数城市居民都不会像莎拉那么不幸,竟招来疯子的袭击。但我们其实也依赖着城市街道提供的保护。我们在一般情况下并不需要路人帮忙拉开打劫的歹徒或抓小偷,这是因为理性的歹徒和小偷不会挑路上有其他行人的时候作案。 简·雅各布斯是一名见解独到的女经济观察家,尤为擅长分析城市经济。雅各布斯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好街坊能够向行人提供"街道眼"(eyes on the street),保护我们不受罪犯的侵害,就像这双眼睛保护了莎拉,却保护不了玛格丽特。而"街道眼"又是正外部性的另一个举例:当我去公园的时候,我不但让别人觉得公园更热闹有趣,而且也让其他人觉得更安全。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公园,而我,也因他们的到来而感觉多了一重安全感。空荡荡的街道气氛沉闷,让人感觉充斥着危险,因此,街道保持着空荡的状态。熙熙攘攘的街道则既有趣,又安全。街上挤满行人,是不是个奇迹呢? 雅各布斯强调了在设计街道与建筑物时那些小细节的重要性。我猜,她若知道了安静的维多利亚公园里发生的事件,应该不会感到十分震惊。只要想想公园的位置:简直被其他公园、运河和一条繁忙的马路紧紧围住了!雅各布斯若观察哈克尼丹斯游乐场中人数的各种变化,大概也认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在无情的都市背景下,那个游乐场、那个公园是方圆一英里内(或者再大一点)唯一的绿地。假如人们在公园里感到安全、有趣,就一定会很好地把公园利用起来;但该公园周围的环境并不利于吸引游客,一面是铁轨,一面是学校,校外砌着很高的围墙,第三面是市建住房的筒子楼。与公园毗邻的这些设施、建筑都不能鼓励人们路过公园的时候进去走走;恐怕一天中只有学校上学、放学的两个时间段才有人肯从公园穿行。如此看来,游乐场不能指望靠周围环境吸引游客,则只好全凭自己的魅力-比如,当天气好的时候,大家就会来逛公园。 在雅各布斯看来,建筑风格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因素。人们在盖每栋大楼的时候,并不应当只考虑建筑物的美观。高楼往往使人的目光移开街道,从而街道就会变得更加危险。假如你住在14层,街上发生了行凶伤人的事件,就算你当时位置很好,能一清二楚地看到事件的全过程,你也没办法立即从门前台阶上跳起来,冲到马路对面,解救受害者。 雅各布斯对都市生活的研究说明她是个聪明的学生。许多读者都让她的那些理论给说服了。但是,她的理论虽然好像很有道理,却缺乏实证,或者说,证明起来并不总是很容易。现在,另外两名经济学家埃德·格莱泽与布鲁斯·萨克多特终于找齐了相关数据,从而可以检测出"高楼导致犯罪"是真是假。 建筑物的风格中有许多细微之处,并不能用统计学或数学的方法解开其中的奥妙。但格莱泽与萨克多特采访了大概1.4万名城市居民,因此他们能够极为精确地验证雅各布斯的理论。两人分别比较了高层公共住房和高层私人住宅,低层公共住房和低层私人住宅,再利用统计学工具将种族、贫穷程度等因素考虑进去,最后证明雅各布斯基本上是正确的。他们发现,住在大型高层里的居民在犯罪行为中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更大,而且这些居民害怕成为受害者的恐惧心理也更强烈。大型楼群一般是公共住房,但这不是原因。造成这种情况,建筑物的体积、规模太大才是问题所在。 你可能认为其中的原因不是理性的,而是心理上的:或许住在摩天大楼里的人都挤在一个个小空间里,人们因此很生气,于是产生了犯罪的倾向。或者你认为问题纯粹是物理原因造成的:比如,高层公寓有可能给入室盗窃提供了方便。 这些都不是格莱泽与萨克多特的想法。他们发现,建筑物创造的环境并不能从整体上鼓励犯罪。像小偷小摸,甚或入室盗窃都不会因建筑环境而更加猖獗。高大的楼房只能够鼓励街头犯罪,如偷车,或打劫。这项发现表明,高楼对其周围的街道造成了有害的影响。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高楼未能创造出安全的气氛。然而,小型家庭自然而然地就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建筑风格对犯罪行为的影响,说的就是"街道眼"。例如,格莱泽与萨克多特发现,只有楼层高的建筑才会使街道不安全,而单单建筑面积大并不会影响街道安全。你的住宅楼每向上多盖一层,你在街上遭到抢劫或车被人偷的风险就增加2.5个百分点。如果你住的楼不止两层,假设有12层高,你遭遇行凶抢劫的风险则增加1/4。楼建得越高,街上、门前石阶上的人就越少。格莱泽与萨克多特曾根据贫穷程度、公共住宅特点以及许多其他因素调整过研究结果,因此,他们的结论体现了仅钢筋水泥一项变量对街道安全的巨大影响。 简·雅各布斯是正确的。城市居民楼的建筑风格不能只考虑怎样看上去美观。建筑式样甚至关乎居民自身的生死。高层楼群能带来危害,但人们受影响的程度有轻有重。比如,在英国,白人占总人口的比率为92%,这里的种族隔离是垂直的,住在高层建筑五层以上的居民中,白人相对较少。英国的贫民住在高层。 不管是"街道眼"模型,还是种族隔离的棋盘模型,都容易走向极端。在"街道眼"模型中,居民区要么有趣、活跃、安全,让人们都愿意聚过来凑热闹,从而能够保持这种有趣、活跃、安全的氛围;要么沉闷、危险,导致人们都想避开这个地方,结果这里就总那么沉闷、危险。与谢林分析隔离现象时采用的棋盘模型不同,在"街道眼"模型中,不存在任何基本因素一直要把城市拉向隔离等不好的均衡状态。这一点也颇能鼓舞人心。在好的均衡状态中,多样性与活跃性能够自给。好的均衡状态始终藏在表象之下,只等城市规划人给个机会,哪怕只给半个机会,它也能钻出来。 你宁愿住在高物价的纽约也不去低物价的小城市,纽约好在哪儿? 你可以在底特律买一套大房子,却为什么宁愿挤在曼哈顿小得可怜的单元房里? 在大城市中你能遇到令你越来越聪明的朋友吗? 大城市高房价的秘密何在? 什么样的城市能走向繁荣,而什么样的城市必然衰落? ○ 学习到的经济学知识应该应用到更广阔的空间 ○ 理性行为强烈影响我们的都市生活 "纽约,纽约,我要成为她的一部分。" -弗雷德·艾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