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美学与心理学——五

我开始与电影符号学“共舞”的时候，还不知道米特里已经向符号学“宣战”。多年之后，我才读到米特里自1983年始发表的系列论文《符号学的死胡同》和批评符号学的“锋线作品”《质疑符号学》。 一九六〇年代中期问世的电影符号学是时代精神的产物。人文科学似乎从经验描述阶段进入抽象阶段，人文科学家力求把复杂无限的层次结构归结为少量的基本单位的组合。在这种理论氛围中，西方现代文艺学家企图建立主宰一切艺术门类的一般艺术理论和一整套完整的概念。他们寄希望于符号学。罗兰•巴尔特就主张建立一门遵循科学原则、不取决于个人趣味与世界观的、超越意识形态的文学科学。受巴尔特的委托开始主持电影教学工作的麦茨开始把符号学原理引入电影理论。于是，语言学成为电影研究首先借用的“科学规范”工具。结构主义语言学模式和概念大举侵入电影艺术的“诗意”领域，一系列陌生的术语大有取代传统美学范畴的架势，似乎电影理论的印象主义时代行将结束，科学主义时代已然来临。随后，麦茨又把精神分析学引入电影符号学，力求“以更科学和更精密的方式”研究电影中的“主体”。电影符号学家犹如“手持解剖刀的外科医生”和“胆大心细的侦探”，他们开拓了一片处女地，他们的精密与严谨的精神无可匹敌。 永远善于与当代艺术思潮对话和争辩的探索精神和严肃思考是米特里的治学品格。当符号学和语言学闯入电影理论领域，为刷新电影研究的传统格局而标榜自己的创举时，已逾古稀的米特里又“挥戈上阵”，来到学院派、语法派和结构主义的领地，展开交锋。他针对电影符号学忽略历史和忽略社会的偏执，系统讨论了电影笔法的各个环节和表述的各个构成元素，提出对一部文本的感知不能脱离泛文本（语境），不能脱离人文背景。影片犹如运动，不能用活体解剖的方法去分析一个本质上具有生命的作品。 他肯定了电影符号学的值得赞扬的创举，但是也清醒地认识到它的失误。米特里告诫那些以其狂热掩饰浅薄的“新教徒们”，切莫动辄以“首创”和“首家”自居，切莫不顾研究对象本身而套用其他范畴证明可行的分析方法。米特里批评了一些华而不实的新术语和新行话，力主恢复阐释的简明和质朴。 他明确指出：“……符号学家的一个错误，就是从语言学模式出发，在不同功能中千篇一律寻找相似结构，而不是从影片中的信息出发研究其功能，不愿摒弃符码、语法或句法的概念。” 米特里反驳了电影符号学的若干观点，明确提出了自己的一系列立论。 立论之一：“不可能有影片的语法，其根本原因在于一切语法都是以符号的固定性、统一性和约定性为基础。语法只能参照这种基本的固定性去支配表达形态。任何这类企图注定失败，仅仅企图尝试可能语法化就表明对动态影像的表现条件的无知。电影并不是运用现成的符号，没有任何属于语法范畴的先在规则。句法规则本身始终是靠不住的。句法规则可以涉及具体的美学、风格学，而非电影语言整体。因此我对于麦茨似乎欢迎的可能的电影句法始终深表怀疑。”他说：“需要做的事，只能是在句法基础，而不是词法基础。忽略词法是因为缺少纯粹意义的符号，如果句法都是组和段的（索绪尔），我以为不可能严格支配根据自己的内容支配自身和按照结构赋予其表达的事物以意义证明自身的结构，而意义是无限可变的。” 立论之二：“同样的理念可能被许多方式表达，但是，它们不可能每次都通过相同的影像表达。电影中，表意形式表意内容之间并无任何固定性关系，不然，表意形式就会很快成为失去其必不可少的生动属性的一个抽象符号。” 立论之三：“镜头绝不能比做一个单词。这是包括一组关系的一个结构单元，一个表意形式单元，而不是一个意义固定的单元，因为，为了描写最简单的特写镜头，需要数句话；为了描写更复杂些的全景，则需要大量语句”；“影片影像既有一句话（或数句话）的内容，又有一个单词的凝缩形式，有时作为一段完整的陈述，有时作为一个符号，它与一切具有明确意义的适用于不同语句的生成的编码无缘。” 立论之四：“在词汇语言中，参照物异于表示它的单词。相反，在电影中，参照物就在影像之中，它就是这个影像本身，没有参照物也就不存在影像。被再现体的参照物只是自己的再现：椅子的影像并不涉及其他椅子，只涉及它所映现的那把椅子。” 立论之五：“表意内容或参照物，在镜头层次上是一回事，而在语意段层次上（镜头之间的关系），表意内容与被再现的现实并不相同。这时，在语意功能的导引下（而绝非由于形象素材的形式化），形成纯粹观念性的内涵。” 立论之六：“在语言中，由于有事先给定的作为表意形式的结构，才有表意内容；相反，正因为有表意内容，影片才有表意形式。事物、事实和动作按照其布局和形式化而创造出（或明确表现出）由叙述者选择的意义，而约定俗成的和无理据的词汇语言的表意形式只有通过语法的决定才有意义。” 立论之七：“人们可以对结构符号学提出的主要指责之一就是它仅仅在可理解的层次上研究表意，而完全忽视可感受的东西，尤其是忽视节奏。而在艺术方面，表意内容始终渗透着情感，隐含着难以被表现的事物。” 他借用德勒兹在《运动影像》中的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语言学用于电影的尝试是灾难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