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孟缇对自己头上的伤痕并不在意,但赵初年似乎上了心。接下来的几天,孟缇在学校里碰到过他几次,他都有意无意地谈起这个话题,话题中心都是劝她跟着他去医院检查。赵初年的诚恳就和孟缇觉得自己十分健康、不需要去医院的想法一样坚定,领教过那份坚定后,他终于不再提及。 那天正是中午,他下午还有课,没时间多谈,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王熙如第一次跟赵初年离得这么近,瞧着赵初年的背影,吸了口气直感慨,“哎,近了看,好像更帅了。唔,为什么你总能遇到帅哥?你那个郑大哥也是。” 孟缇哈哈笑了几声,“我运气比较好嘛。” “我看也不怎么好,不是表白被拒了吗?”王熙如笑眯眯地说,“话说回来,你头上怎么有旧伤?听赵老师的语气好像很严重。” 孟缇摆手,“谈不上什么严重。我可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问题当然最好,”王熙如说,“问问你父母是怎么回事吧。” “等他们打电话回来了,我再问问看吧。” “这才对……”声音被手机铃声打断,戛然而止。王熙如从书包里摸出手机,一看到号码就皱起眉头,作势欲掐,但犹豫几次后,还是拿着手机烦躁地说话。她脾气一向很好,讲电话的时候都是细声细气、温柔可人,这样无奈的表情孟缇还是第一次见。看来王熙如最近过得似乎也不怎么如意。 一通电话说了十多分钟,直到两人走进教室才告一段落。两个人坐下,孟缇捅捅她,“怎么了?为什么郁闷?” “我带的那个辅导班的一个高三的学生,死缠着我问题。” 上课时间未到,上自习的人也寥寥无几,她们两人坐在空旷的前排,小声说话也没关系。 “你哪有那么多时间理他啊,你就是个辅导班老师,哪里负责那么多,”孟缇为她不平,“让他去问他数学老师啊。” “我说了,”王熙如捏着拳头,“他也不肯,我经不住他缠,给了手机号,就更麻烦了。” “咦,这么主动,被小弟弟瞧上了,”孟缇笑容诡异,“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王熙如王老师。” 王熙如淡定地看她了一眼,一副大人大量的样子。 孟缇觉得她可能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于是补充,“师生恋。” “我刚刚还没说你呢,”王熙如反驳,“我跟他是师生恋,你跟赵老师赵初年算什么?” 孟缇睁大眼睛,手里的笔跌落在了桌子上,溅出了点点墨水,“你说什么?” 孟缇从来不知道王熙如这么伶牙俐齿。被人抓住了把柄就是现在的感觉,孟缇觉得无地自容,脸也不可抑制地热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了,但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连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赵初年对她,确确实实太周全了,无可指责。 一瞬间被审问者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审问者,王熙如神气活现地嗤笑一声,指了指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你跟赵老师那点事,还想瞒我吗?我不过就是接了学生的几个电话,哪像你,电话短信没断过吧?一起吃饭都吃了若干次了吧?连你头上的旧伤都知道。” “那个,旧伤是凑巧被发现的,我们恰好很知己,很志同道合。” 王熙如托腮,颇有风度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知己?骗谁呢?别辩解了。承认跟赵老师有关系又不丢你的脸,反而让人羡慕,例如我就不介意跟他传绯闻。交代吧,你们怎么好上的?前段时间忙着改论文,没时间问你,现在说吧。” “什么好上的,说得那么难听。”孟缇干笑了几声。 “若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为。”王熙如叹了口气,“你漏洞太多了,我们天天在一起,总会发现纰漏的。前几天晚上你们一起吃饭了吧?被杨明菲看见了。她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说,赵初年那双迷人的眼睛就没离开你身上,简直是要把人看融化了,你们不是情侣简直没人信。” 孟缇只好不说话了,深深感慨自己引火烧身的本领,叹服王熙如转移话题的功力真是炉火纯青。 王熙如觑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赵老师挺不错的,人那么帅,心底也挺宽厚的,又关心你。” 话音一落,王熙如的手机忽然就振动了,王熙如看一看号码,立刻皱起眉头。孟缇可算抓住机会了,试图反击回去,“你还是解决掉自己的麻烦再说吧,嘿嘿,小心人家找到学校。” 王熙如捏着手机抚着额头,连还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的结果似乎是两个人都没有讨得对方的便宜,但王熙如的话确实让孟缇心中不安。他的手指穿过头发的感觉依稀还在,是极其温柔的抚摸,似春水一般柔和。她扯了扯头发,想着伤疤如果真像赵初年说得那样严重,她又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上完自习回到家后已经是十一点了,孟缇站在楼下看到郑家客厅灯火通明,先回去放了书包,就去敲郑家的门。她知道郑柏常和柳长华向来睡得早,现在还在客厅的人多半就是郑宪文了。他最近忙着设计图纸,早出晚归,一问才知道,他果然刚回来不久,应该是吃了夜宵才回来的。 郑宪文给她开门之后,就跌坐在电视对面的长沙发上,像是觉得客厅的灯太亮,拿手盖住了眼睛,西装扔到一旁,衬衣解开了几颗扣子,深蓝色的领带解了一半,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衬衣下的锁骨隐隐约约。 走得近一点,就能闻到他身上还带着酒精的味道,孟缇诧异,“你喝酒啦?” 郑宪文对她的来访毫不意外,手还盖着眼睛,“今天设计图全部完成,这是我回国第一个设计项目,自然喝了一点。” 孟缇比他还兴奋,“啊,恭喜啊,完成就好。是什么样子的商业大楼?” “过两天给你看图纸,”郑宪文揉揉额角,“阿缇,给我拿杯水。” “好的。” 孟缇很快拿着一杯温度适中的水放到他手里,又从卫生间拧了条热毛巾出来,帮他擦脸。他看来是喝了不少,脸颊都是红的,被酒精一激,眼睛亮得吓人。真是剑眉星目,他的眸光投射到哪里,她的脸就热到哪里。 自从郑宪文回国后,第一次离孟缇这么近,他的呼吸扫过了她的脸。她没来由地想起了三四年前的某个相似的夜晚,那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他也是刚刚完成某项设计,喝醉了酒被人送回来,躺在沙发上打盹不愿意起来,别扭得像个才上高中的大男孩。恰好郑家父母都不在,她就像个小丫鬟一样跑来跑去地服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一直以来她都是他的小跟班。 照顾他洗脸喝水之后,孟缇帮他脱衣服脱鞋,本想着帮他擦身子,这时他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拉她入怀,把她压在身下,眼睛还是一样的亮,一句话不说就捧住了她的脸,吻了上去。 那时候的孟缇完全蒙住了。她暗恋了郑宪文若干年,看过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后,心想暗恋其实也不需要让他知道,自然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跟他接吻。 虽然那段时间郑宪文身边的确没有女朋友,但之前他身边从来不缺人,从高中开始就是如此。孟缇还记得,经常有漂亮的女孩子在楼下等郑宪文几个小时,还是她去告诉他有人来找,他才不紧不慢地下楼去。郑宪文的每个女朋友都是国色天香、知书达理、我见犹怜,相比之下,她就像是路边圆滚滚的丑小鸭或者歪脖子树一样难看,这令她丝毫不敢存有觊觎之心。 可没想到郑宪文居然吻她,并且吻得极有耐心,他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她的唇,熟练地撬开她的牙齿,跟她的舌头卷在一起。酒精让他有点没有分寸,也让孟缇晕头转向,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是无意中掉入了电影场景中。漫长的唇舌交缠后,她整个人都傻掉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震惊,就像块被格式化的硬盘般空白着,或许还有几条坏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很想问问郑宪文这算是什么,可郑宪文却趴在她身上睡着了,脸贴着她的脸,唇蹭着她的脖子,表情十分安静。 孟缇认识郑宪文这么久了,他是极有自制力做事也很有分寸的人,有过那么多女朋友但没有一个真正找过他的麻烦,他就算是喝醉了,也不像是酒后失德的人。于是孟缇沾沾自喜地想,郑宪文那么吻着她,也不会完全不喜欢她吧?孟缇忐忐忑忑地思考了好几天,最终才鼓足勇气去告白。 这重重的前尘旧事让她双手都哆嗦了,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的脸和形状优美的唇。 “好了,我自己来,”郑宪文看见她握着毛巾的手指直颤,嘴角的笑意不稳,叹了口气,放下空水杯后从她手里拿过湿毛巾,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阿缇,这么晚了有事吧?” 孟缇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迅速点点头,“是想问一点事情。郑大哥,我的头小时候受过伤吗?” 郑宪文“嗯”了一声,前倾了身子,把毛巾搁在茶几上,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缇指了指后脑勺,背过身去,自己拨开头发,摸索了一阵,“大概是这里吧,我看不到,不清楚,这里有道疤吗?” 顺着她手指的滑动,郑宪文看清楚了她头上的伤疤,有五六厘米长,依稀有缝合的痕迹,颜色已经很浅了,但跟头皮的颜色还是不太一样,可想而知当年她受伤时的痛苦。 他伸手覆在伤疤处,手心的热度隔着头发传过去,“是有条伤疤的,还不小,是不是最近疼起来了?” “没有呢,不疼也完全没感觉。”孟缇无所谓地摇头,转身看着他,“无意中发现的,但我一点也不记得脑袋受过伤,估计是我读小学以前的事情。郑大哥你记得吗?我那时候天天跟着你转。” 郑宪文慢慢呼出一口气,大约是在思考。但很快,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像是觉得头晕,起身去倒水,“大概有这事吧,大概也没有。你小时候喜欢到处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摔的。我有点糊涂,完全没有印象。” 他喝酒喝得太多,看来是真糊涂,走路的时候身形都有些晃悠,个子高的人摇摇晃晃实在惹人担心。他在屋子里乱晃,站在饮水机前更是晃得厉害,水没流进水杯,反而顺着拇指滴下来。孟缇看得一惊,心想幸好这水是凉的,立刻抢过去扶他坐到沙发上。他半躺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身子,用带着点点星光的眸子盯着她。 孟缇脸上的热度再次攀升,哪里敢直视他的眼睛,微微偏了偏视线,注意到他眼睑下有新月形的浅浅阴影。 他累成这个样子,孟缇不忍心再用自己的小事打扰他,“不记得也没什么要紧,我就是顺嘴一问,不是什么大事。郑大哥,你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吧。” “嗯。” “那我上楼了。” “阿缇,”郑宪文叫她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旧伤应该痊愈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就立刻告诉我。” 孟缇莞尔,“我知道的。” 郑宪文靠在沙发上,合上眼睛,点点头。 他那个样子让人担心。孟缇其实是想扶着他去床上躺下,但当年的阴影犹在,她也没了勇气,隔着门缝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带上了门。 回到家后她还不想睡觉,正翻着写论文时用的参考资料打发时间,电话响了。一般情况都是父母打电话回来,但这次,打电话过来的人却是孟徵。 这些年,孟徵平均两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待的时间都短,有一点空闲时间也是忙这忙那,各式各样的聚会一个连着一个,以至于孟缇每次跟哥哥说的话都很少。在两三周一次的电话聊天里,她也就是例行地问候,诸如“你们身体好不好”,“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工作忙不忙”等等。 大概是年龄差距实在太大,孟缇跟孟徵的共同语言其实不太多。在她最初的记忆中,他已经上了高中,然后去了外地上大学。在最简单最日常的回忆里,当他在数学院叱咤风云时,她才刚刚开始学两位数的乘法;他出国深造的时候,她才开始学四则运算。 孟缇惊喜地问:“哥哥,你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不忙吗?” 孟徵说:“今天我休息。” “爸妈怎么样?大嫂呢?” “他们陪文君出去散步,十分钟后应该回来了。” 孟缇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忙问:“哥哥你感冒了?” “不碍事,”孟徵切入正题,“刚刚宪文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发现头上有伤痕,问我知不知道原委。” 孟缇心里很是诧异,印象中的孟徵总是忙碌不堪,往往两三个月也听不到他一句话。没想到孟徵现在忽然关心起这样的小事来。印象中的孟徵也不是这么细腻的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身上总有一股傲气和清冷的气质,从没有情绪激动的时候,就连上飞机的前一刻,他也是用那副沉稳的让人觉得天塌下来也顶得住的表情,伸手拥抱父母和妹妹。 “郑大哥啊,真是,”孟缇心里觉得温暖,郑宪文也好,孟徵也罢,不论怎么说都是关心她的。她心里的温暖扩散开来,连身体都觉得热起来,“我就是顺便问问他而已,他还告诉你了吗?真是小题大做。” “这不是小题大做,是谨慎。”孟徵把话说得一板一眼。 还是孟徵一如既往的说话风格和态度,孟缇在电话这边吐了吐舌头,“嗯,我知道。” “你是五岁多快六岁时摔的头,”孟徵说,“在学前班时跟同学玩游戏,脑袋撞到教学楼转角的砖头上,当时流了不少血,老师把你送到了医院。” 孟缇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我不记得了。” “你那时太小了。” 孟缇握着话筒,撇嘴,“反正上小学之前的事情基本都不记得了。” “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记得。”孟徵问她,“阿缇,你怎么发现头上有伤的?” 因为距离感,孟缇对孟徵满心的敬意,在某种程度上比对郑宪文还要尊敬一些。她本就不善说谎或者找借口,略微犹豫后就把自己撞了头,赵初年查看伤势时发现旧伤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孟徵。 孟徵听罢,沉吟着开口,“赵初年?是新来的老师?”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什么都听不出来。但到底是兄妹,虽然孟缇不太了解他,却仍是隐约地察觉到他心里有一丝不快,连忙补充,“他人很好的,柳阿姨都很喜欢他,还打算把若声姐介绍给他。” “希望他靠得住,”孟徵不再多言,“你一个人在国内,凡事多小心。” “我记住了。” 因为孟徵的电话带来的兴奋感长久不散,孟缇此时又不想看书,就在柜子里翻了翻碟,拣出《访客》的电影版看起来。 《访客》是范夜最有名的小说,如果说在这本小说之前他只是中等知名度的作家,那之后他就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由于小说实在太红,自然就有电影公司买下了版权,拍成了电影,这是当年的大制作,导演是重量级的,制作班底阵容豪华,男女主角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明星。 小说改编成电影总会损失一些东西,往往会引起无数原著粉丝的口诛笔伐,但这部《访客》的口碑却相当不错,评论家难得地保持了一致意见,都认为剧本沾了小说的光。 小说本身十分精彩,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容貌极其俊秀的年轻人,他精于骗术,有着优秀的直觉,凭借绝佳的外貌、风趣的谈吐、渊博的知识、机敏的急智,还有魔术师的手段,骗过了一个个富商和千金小姐。他骗的东西千差万别,有钻石、珍珠、名画、古玩等等,但都不致命。而被骗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珍贵的藏品早已不见,还在惦念着他曾经的好处。直到一对机敏的富家兄妹发现他的伎俩,紧跟着展开了异常艰苦的斗智斗勇过程,最后年轻人被送进了监狱,可两周后,年轻人却从监狱里消失了。富家兄长大发雷霆地回到家中,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妹妹留下来的信,有人回来告诉他,妹妹跟那个年轻人私奔了。 这篇小说十分考究,研究的人也很多。范夜没有花太多笔墨去写那些被年轻人盗走的奇珍异宝,但是书中那找不到任何瑕疵的细节使得有些评论家认为,范夜在小说里提到的那些贵重物品都是他曾经见过的,由此可见他必定出身于有钱人家。 于是另一个矛盾呼之欲出。通篇都隐含着讽刺和嘲笑,借助那个年轻人的口吻,把所谓的有钱人和上流社会讽刺得连地上的渣滓都不如,某些小细节的描写甚至带着恶意。 看完电影后,孟缇平生第一次有了彻底探究范夜的欲望,不是以前那种泛泛的了解。她回屋开了计算机,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相关信息。其实早就知道搜索的结果——跟他的盛名不符,网络上关于他的消息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与他本人相关的信息一点也没有,看不到照片,查不到出身和来历,更无从知道他的本名。 既然网页搜索不到,孟缇又进了几个数据库,一一搜索下来,找到了不少与范夜有关的论文,但都是文学评论,依然看不到他的个人信息。这个人好像是从外星球凭空掉下来的,没有出身,没有来历,连他的死亡公告都是出版社发的,而不是家人。 他写了十几部小说后无声无息地去世了,一丁点人间的凡尘都没有带走。 那个晚上,孟缇再次陷入到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去,她在梦里和以往的代入角度不同,是以俯瞰的姿态出现的。 她观摩着范夜的生活。 他昼伏夜出地写作,写得累了,就喝一口浓浓的茶,没有墨水了,就穿过阴暗小巷出去买墨水。雨仿佛还在下,地上很滑腻,空气湿漉漉的,潮润得像沾了水的棉花,连被雨浸泡后的苔藓味道都那么清晰。 因为睡得不沉,她很早就醒过来,去湖边背单词,然后去食堂吃了顿早饭,总算恢复了精神,才精神抖擞地去上课了。 一天倒是过得平静无波,除了杨明菲同学凑过来问她跟赵初年的事情。 孟缇觉得解释很麻烦,但又不能不解释,“明菲,我只是跟他借了几本书而已。” 杨明菲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还正担心你们有什么关系,正想提醒你呢。我昨天下午出门,在附近的医院门前看到他和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在一起,两个人拥抱了一下,他拉开车门,彬彬有礼请那个女人上车。他开的那车名贵得很,怎么都值上百万,哪里是穷老师可以买得起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明菲惊讶于她的迟钝,摇了摇头,“你看赵老师长成那样,肯定有某些有钱的中年女人愿意在他身上花钱的。” 孟缇总算知道什么是“人言可畏,以讹传讹”了,严肃地说:“不是的,赵老师不是那种人,明菲,你不要乱想,这一点,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证。” 杨明菲也很单纯,只是比别人更善于发现八卦,听到孟缇这么说,吐了吐舌头,“啊,我误会了吗?抱歉。” 孟缇拍了拍她,“你那个支教的名额怎么样了?” “不知道呢。”杨明菲苦着脸。 她们说的是去西部支教的名额,整个学院只有两个名额,孟缇所在的专业就有一个。支教为期一年,回来直接保研。传说支教学生去的北疆虽然偏僻,但风景极美,所以从大三下学期开始,对这两个名额有兴趣人不少。杨明菲成绩算中等,但强项是能说会道,能歌善舞,跟系里院里的老师上上下下关系极好,因此希望挺大。 当天课程结束之后,孟缇再次去找赵初年还书。考虑到昨天的事件,她事先打了个电话,赵初年那时正和一群年轻老师在外面吃饭,于是约了晚饭后在办公室见面。 孟缇跟王熙如一起吃了晚饭后,就在食堂门口分道而行,一个离开学校去辅导班上课,一个则去图书馆上自习,直到赵初年打电话给孟缇。 到底是秋天了,日短夜长的规律正在发挥着作用,孟缇离开图书馆时天已经黑了。孟缇进办公室的时候,其他老师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赵初年一个人在批改学生的作业。他走笔如飞,一挥而就,本子翻得刷刷直响。 孟缇当即就黑了脸问:“你改得这么快,有没有看清楚他们写了什么?” “内容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我主要按照字的好坏给分。”赵初年说着又扔了两个本子过去,仿佛那本子是烫手的山芋。 就算他速度那么快,也只改完了一半。他主要上大一大二的课,还多半是大课,孟缇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他的学生总数,深深觉得学校果然不遗余力地在压榨年轻老师,赵初年也真是不容易,于是她委婉地建议,“你可以带回家去批改啊。” “我不把工作带回去。” “那你这样得干到什么时候啊?”孟缇咋舌,她拿过一份作业看了看,立刻欲哭无泪,“这是中文系的学生?连我都知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是《论语》里的啊,他们怎么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赵初年忍不住微笑,“阿缇,不要拿你自己为参考标准,你的水平远远高过平均水平。” “谢谢你的夸奖。”孟缇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摊摊手,“赵老师,给我个学生成绩表,我帮你誊成绩。” “不用了,你等我几分钟,我就可以把这个班的作业看完。” “放心好了,我是熟练工,从小就帮我爸妈誊成绩了。咱们分工合作吧,快点解决了你也早点回家。” 她执意如此,而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赵初年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于是两个人一个批作业,一个誊分数,偶尔闲聊几句。 孟缇很快就抄完了一个班的成绩,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意图,就从书包里拿出《惊雷》和《白雁》还给赵初年,“谢谢你了赵老师。” 赵初年拿过书放进抽屉,“这两本看了吗?” 孟缇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赵初年关切地看着她,“担心看完之后继续做噩梦?” “呃,怎么说呢?是在做梦,不过跟以前的又不太一样……我发现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他的书了,每部都要仔细想一想,需要消化一段时间。” “消化的情况如何?” “昨天晚上,我昨天晚上看了《访客》的同名电影,觉得真是好看啊,”孟缇说,“然后忽然感受到一些隐喻。” “例如?” “你看小说的结尾,在那幕华丽的大戏之后,一切变得空空荡荡,”孟缇说,“我查了查他的资料,觉得他是个很矛盾的人,期盼被认同但又不被认同,鄙视富人却又摆脱不掉过去的阴影,他怀念过去却害怕失去现在。不过,作家本人就是无数矛盾的集合啊,有着复杂经历的人才能写出深沉而多变的作品。” 赵初年深深看了她一眼,“很准确。” “临时的一点感想吧。”孟缇抿嘴笑了。 “如果你要更深地了解他,我随时可以为你解答。” 孟缇却摇了摇头,“谢谢你赵老师,不过我暂时没有那个打算。他的世界对我来说太沉重了,也许我没办法接受。” 赵初年的表情暗淡了一瞬,也不强求,“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来找我。” “嗯。” 她把最后一个分数抄在名册上还给了赵初年,又回图书馆去上自习。 或许是因为王熙如不在的原因,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先回家睡觉。作息跟她平时的差距很大,半夜的时候忽然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滚了几个来回,最后赤脚跳到地上,翻出了自己复印的那本《白雁》。是的,虽然跟赵初年信誓旦旦地说“不想了解他”,但她还是放不下。 孟缇想,这位已经去世的作家是多么的高明啊,就像死诸葛算计活司马一样,早已算计好了她,他用奇妙的文字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容分说地将她一次次带进梦里。她就是被蜘蛛丝网住的昆虫,在文字编成的蜘蛛网中激动和战栗。 残秋的风刚刚刮过,初冬的第一场雨就来到了,浇得天地间木落草衰,万物凋零。落日余晖中,最后一只白雁飞过城市上空。它无力地嗈嗈嘶叫,孤独地振翅飞翔,去往一个不知道尽头的遥远南方,消失在渐行渐浓的暮色中。 夜幕没有给人等待的时间,不留余地地黑沉下去,冰冷的寒夜到了。 小阁楼上的那扇窗户像半张开的嘴,呵气成雾。玻璃上贴满白霜,窗户背后的房间狭小得宛如鸽子笼,又或者是个狭小的手工作坊,四壁伸手可及,墙钉上挂着几条绳索,晾着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衣物,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有。墙上贴着旧报纸,桌上、床上是散落的纸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空气跳跃了几下,趿拖 鞋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近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抱着孩子的男人走进来,拉上窗帘,从书桌下拖出炭盆烤火取暖。他朝里吹了口气,暗红的木炭堆里立刻迸出极亮的火星。铁架子上的挂着的小水壶似乎忍受不了这个热度,嗞嗞 作响。 热气徐徐上升,渐渐地迫在眉睫,男人满意地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婴儿放在床上,拉过印花的棉被盖住那个睡得香甜婴儿,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男人俯下身,吻了吻婴儿的面颊,走回书桌前。那张桌子又破又旧,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宛若步入古稀的老人。漆片剥落大半,余下的部分晦暗发黑,没有人知道它本该是什么颜色,也没人知道它最近是什么颜色。一张桌子像杂货铺般的,堆着高高的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大堆的参考书、字典辞典、莎士比亚、唐诗宋词,都是极旧的书,高高地码成一摞,露出残缺不全的边角。 他从混乱的稿子里翻出几张纸片,读了起来,然后提起钢笔写了下去。火盆里的炭火偶尔噗的一声,炸出一丁点火星,很快湮灭于空气中。 门锁处响起几声金属的碰撞声,那是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脆响。木门很快被人推开,年轻女人推门而入。她提着好几个袋子,裹在笨重的大衣里,跟那瘦削的身体并不相称。 她像一朵被荷叶包围住的莲花,小小的脸微笑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 书桌前的男人回头,放下了笔,离座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