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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足——“女人好比蛋黄”:一个新的地球知识域

在汤颐琐的个人记述里,不论是对他还是他的妻子而言,解放缠足并不是什么需要挣扎的难事。这一点在他的长篇小说《黄绣球》里,同样也看得出来。这部以书中女主角——女杰黄绣球——为题名的章回小说,共分三十回:在1904年(或1905年)连载于《新小说》杂志,至二十六回中止,到1906年(或1907年)发行单行本时,再加上后四回完成全书。《新小说》是梁启超于1902年在横滨创办的月刊,为中国最早的文艺杂志,极具影响力。《黄绣球》因此也名列晚清进步小说中最著称者之一。这部小说将解放缠足扣连到拯救国族,而且将焦点摆在一位积极发言的女性宣传家,就此而论,它所呈现的,是一种以国族历史为底稿的原型现代中国新女性特质。根据时萌的说法,《黄绣球》的刊载始于1905年《新小说》第二卷,于1907年由同一出版者印行单行本(《晚清小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109页)。台湾重印本的编者则说了不同的初刊年份和单行本出版年份,分别为1904年和1906年,见《晚清小说大系》第十五册(台北:广雅书局,1984),第1页,写于《黄绣球》本文前的《黄绣球提要》。这样的混淆,可能是因为《新小说》到了第二卷第六号便停止发行的缘故(樽本照雄,《清末小说闲谈》,〔京都:法律文化社,1983〕,第12页)。胡缨(Ying Hu)对于这部小说的分析,着重在黄绣球(在梦中)见到罗兰夫人的情节,认为这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中国国族主义与欧洲启蒙时期的普世主义(universalism)的相遇,见她的Tales of Translation: Composing the New Woman in China, 1899—1918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第153—196页。胡缨还指出(第162—169页),晚清小说家把女子教育置于国族主义关怀之下的倾向,可以追溯到梁启超的《论女学》。 《黄绣球》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自由村”的虚构村落,该村座落在亚细亚洲东半部温带之中,居民大都为“黄氏子孙”。书中男性主人翁为三十几岁的黄通理,他心里想着,村里的风俗习惯与政治风气应该要一一修整过来。他的妻子黄绣球解开了她的缠脚布,然后劝服黄通理,他的改革计划最好从设立一所私办女子学校(女塾)开始。他们并肩作战,与迷信的尼姑、贪腐的满洲官吏,以及耍弄阴谋诡计的族兄黄祸周旋。最后,他们的女校成功运作,并将此一典范输出到邻村,还在村民会议中说服众人独立自治、组织男女民兵(义勇队)。虽然我们对于汤颐琐的认识,除了他是徐珂的朋友之外,所知有限,但很显然的,《黄绣球》是作者本人进步信念的一种直接表达。 从这部小说所展现的全球意识、对于女性意志的赞美,以及对于不论是个人身体的还是国家贸易的无障碍“交通”能力的重视,都可以发现,它提出了一种新的知识域,在其中,解放后的女性位于核心位置。汤颐琐以一种相当新颖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全球意识,亦即,将地球视为一个球形物体。巨型而抽象的“地球”概念,在此被设想成为某种形状具体、色彩鲜艳的微型化物体:案头上的地球仪、西瓜、鸡蛋。黄通理告诉他的妻子,地球上住着五色人种,但只有黄、白两种为主要种族。汤颐琐,《黄绣球》,第23、54页。尽管黄通理运用“地理”来形容这两大种族之间的斗争,黄绣球却运用“天文”来述说她所体认到的两性平等意义。她一反中国传统讲“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天圆地方”宇宙观,说道:“近来讲天文的,都晓得天是个鸡蛋式,不是什么圆的。地就包在天当中,算是蛋黄,不是另外一块方的,这就天地一气,没有个高卑分得出来。”(第177页)在两者之间,他们描绘了一种新的宇宙观和全球政治,其中特别标举出平等的观念以及争生存的现实。竞争也好,抗衡也好,中国都只能借由与其他国家和种族之间的关系来自我定义与定位。 黄绣球的鸡蛋宇宙观也带出了性别平等的宗旨:“女人就好比蛋黄,虽是在里面,被蛋白蛋壳包住,却没有黄,就不会有白有壳。……男人当中的英雄豪杰,任他是做皇帝,也是女人生下来的。所以女人应该比男人格外看重,怎反受男人的压制?如今讲男女平权平等的话……既然团结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轻重厚薄、高底大小、贵贱好坏的话。”(第177页)然而,这个关于性别平等的议论,乃是建立在一个吊诡之上:虽然女人在功能上比男人优越,在地位和权利上与男人平等,但她所处的位置依然是在“里面”,事实上,还被代表男人的蛋白给包裹着。更何况,女人的价值,仍旧体现在她能够生育的这件事情上面。 Joan Scott认为,此一吊诡本来就存在于自由派女性主义之中,见她的Only Paradoxes to Offer: French Feminists and the Rights of Ma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根据儒家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化空间区分,理想女性正是被认定为“内人”,也就是说,这种古老的思想有了性别平等学说这个新包装。这种不协调的情况,反映出晚清社会对于应该如何适切地定位女性,感到相当程度的迷惘。 在《黄绣球》里,鸡蛋因而同时隐喻了“差异但平等”的性别关系、全球性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政治,以及哥白尼式的宇宙观。这三个领域的连结本身并不新鲜;儒家的宇宙观,长期以来便已声称个体、社会,以及天体之间的对应关系。尽管如此,地球如鸡蛋的比喻仍然教授了一种新的知识域,因为它要求一种从外在世界向内看的新视野。唯有当中国被缩小,而且置于以全球为范围的国族社群之中,中国才能被看成一个整体,而非零散的部分;就像观看者必须停伫太空,才能看到地球的球体样貌。换言之,国族的全貌与地球的球形,都是微型化视野的结果。而微型化的前提则在于,观看主体必须脱离客体:向后退开到一定的距离之后再观看客体。 “天文”与“地理”这两门学问都源自这种新的观看方式,也都在20世纪前后成为学堂里的热门课目。出生于1895年的张秀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例子。他的父亲在家里设立私塾,教授蒙学;从3岁到13岁这十年之间,张秀熟就与其他男孩在这个私塾里接受教育。据他回忆,他最喜爱的课目,就是历史、地理和天文,童蒙时期背诵下来的课文,即使过了70年之久,依然能够朗朗上口。尤其让他眼界大开、印象深刻的,是一本名为《地球韵语》的地理读本。虽然他手上早就没有这本书,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其作者黄芝的点点滴滴,包括,黄芝拥有举人功名,曾留学日本,归国后写成该书,1903年时担任张秀熟家乡的高等小学堂的堂长。当年的张秀熟正着迷于《地球韵语》,想到该学堂旁听作者讲授地理,却发现对方教的是《诗经》。张秀熟,《清末民间儿童读物》,收入《四川文史资料选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第二十册,第180—190页。 《地球韵语》出版于1898—1903年之间,主要为五言和七言韵文。每一首韵文都讲述一个地理范围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其中有好几首更强调殖民主义的迫害和民主思想的可贵,这些也都是张秀熟自幼就背得滚瓜烂熟的,例如“四川省歌”、“内外蒙古歌”、“非洲歌”以及“美洲歌”等。这本幼学读物的编纂架构,从讲述帝国都城(京师)开始,接着是五大洲、中国十八行省、内外蒙古、世界各国首都,至中国的通商口岸为止。由这个次序可以看出,作者想要灌输的,是一种正在萌芽的国族意识:以中国的政治中心出发,而以国家主权的沦丧结尾。张秀熟,《清末民间儿童读物》,收入《四川文史资料选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第二十册,第184—185页。这是一个新崛起的全球知识域,明显带着国族主义的调性,它教导人们,地球的人口分属不同的主权国家,而每个国家又由其首都为代表。于是,国族意识的铸造,乃是透过两种相反的理路:一则是跳脱(distancing),也就是从远处观看中国在全球国族社群中的位置;另一则是聚焦(centering),也就是专注于中国领土主权被瓜分和侵夺的具体地方情事。 幼童也对天文着迷。除了《地球韵语》之外,张秀熟最喜爱的读本还有《天文地舆歌括》,内中讲述日月星辰的演化、行星系统、月球朔望、经度纬度、黄道赤道,以及雷、雪、虹等自然天象。它还指出,若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地球乃一“扁圆”球体,在椭圆形轨道上,与绕日诸行星各循轨道,分列逐层;地球表面被航海家标测为若干经纬方格;地球外围有大气层环绕,依热力学原理衍生各种气象。同前注,第187—189页。张秀熟并未提到是否在他父亲的塾堂里看过地球仪——他父亲可能无力供应这类辅助教具——但是,透过韵文诗歌的形式,确实使他具体而细微地“观看”到了一个地球球体。 关于地球的图绘在20世纪初相当流行。这从1898年出刊的《女学报》便可看出端倪。《女学报》是中国第一份女性杂志,其中有一幅插图,画中是一间女子学校里的教室,里面有六个学生聚集在老师讲桌前,看着桌上的地球模型;女教师背后的墙上还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亚洲地图。《女学报》第七号(1898/7),第1b页。这幅插画出自女画家刘靓(可青)的手笔。钱南秀(Nanxiu Qian)在她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这幅图像,见她的“Revitalizing the Xianyuan (Worthy Ladies) Tradition: Women in the 1898 Reform,”  Modern China, 29,no.4 (Oct. 2003),第420页。1902年在上海发行的《大陆》杂志,封面则画了一只紧抓着地球的飞龙。到了民国时期,地球依旧是一个物神化的物体(a fetishized object),人们用它来标志一种现代化的视野,以及其中蕴含的国族意识。培育了许多女作家、女性职业精英,以及女性运动者的北平女子师范学院,其学生在1929年不但成立了一个名为“地球社”的社团,而且还发行了一份名为《地球》的月刊。关于《大陆》杂志的讨论,参见张楠和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集》(北京:三联书店,1978)第一卷,第967页;第一卷亦收入《大陆》杂志封面的书影(无页数编号)。“地球社”之名可见于王树槐等编,《海内外图书馆收藏有关妇女研究中文期刊联合目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第57页。 地球天体的恒常运行,以及个人身体的气血循环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连性,观看地球绘图的人并未忽略这一点。对于“停滞”的女性身体感到厌恶,认为它们跟不上新时代和新宇宙观的心情,助长了“天足”作为语言范畴和社会方案的诉求。“天”这个神奇的字眼召唤出一种现代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天然”的“天”意味着从矫揉造作的传统文化中释放出来的承诺,也因为“天体”的“天”意味着天体在一个自强不息的宇宙里周天运行的机械规律。若说科学的追求和地球知识域的诞生,反衬出缠足妇女与时代的捍格脱节——或者说,她们被塑造成相对于中国现代自我的传统他者——那么,所有男性改革者都曾熟读的儒家经典,在新时代里的命运就更尴尬了。黄芝在他的小学堂里不教地理而教《诗经》,我们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何在,但从他编写诗歌作为幼学教材一事来看,他对口语文学相当感兴趣;而《诗经》正是一部平民大众的文学,符合现代国族主义强调的民粹情感,正像前面讨论过的徐珂在其“素足”论述中呈现出来的那样。 现代的反缠足论证,还从《易经》之中,找到了用以表达衍生性宇宙概念的语言。因此,一篇发表于1917年、名为《天足说》的文章,开头便说道:“《易》言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自汉儒夫为妇纲之说起,而女子从人,以顺为正。”汉儒这种从自然宇宙中退化的结果,是“矫揉造作”、“失其天真”,该文作者认为,这正可以说明何以缠足之风会兴起。笑云,《天足说》,《小说丛报》第三卷第八期(1917),第2页。 反缠足运动代表了一种努力,想要从人为“文化”回归到《易经》所描述的“自然”。“女子世界,别有一天。震乎天行之自强;痛乎天步之艰难。此天足会之所由兴焉。”同前注。与其说作者是在阐述反缠足义理,还不如说他对于“天”与“足”字义的各种发挥来得更感兴趣。他在文章最后还呼吁道,虽然天足会值得钦佩,但改革家更应该关怀那些比女人的脚更严肃的议题。以“天步”取代“天足”,突显了民国初期所在乎的运动、步行和交通方面的价值。再者,稳定的运动速度,也是天行不息的宇宙图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天行”与“天步”之间,或者说,在宇宙运行与躯体步行之间,画上等号之后,反而助长了一种将身体视为抽象存在或隐喻场域的观点。一旦妇女的肉体性被抹去了,对于缠足疼痛的描写,便无从入手,而这也正是反缠足论述的通病:《黄绣球》作者对于女主角的缠足与解缠经验的处理,便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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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足》其他试读目录

• 全球国族巨型历史:“天足”概念的兴起
• 鸣谢
• 凡例
• 目录
• 前言
• “天足”概念的兴起
• 缠足的终结:两种历史,三种时间,二手声音
• “天足”:一个崭新的基督教范畴
• 徐珂与汤颐琐:天足的国族主义化
• “女人好比蛋黄”:一个新的地球知识域 [当前]
• 妇女能动性:意志克服身体
• 辜鸿铭:“观于人”的屈辱
• 抗拒注视:理想的女性特质
• 被掀露的身体:放足运动的实行
• 薛绍徽:“非马非驴”
• 从“天足”到“放足”
• “光复故物”的蔡爱花
• 放脚乐
• 阎锡山与山西反缠足运动
• 缠足罪责化
• 国家对付父老
• 性别重于阶级:无法同一的女界
• 算总账
• 荒诞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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