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是粮食，拉的是思想

       “食色性也”这是圣人说的，圣人也是人，食为天保证了生存需求，色字头上刀保证了繁衍需要。圣人说真话无妨，普通人说，要么要了命，要么就被强解歪注，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吟咏后妃之德”是也。生命本能的东西，是要被扭曲的。

    我们的传统对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大抵不那么在意，嘴上不在意，“您吃了吗？”“吃了！”这等寒暄是可以发生在厕所里的，它没那么神秘，也就不必矜持，我们从来不先做个祷告，也不忌食豕荤。我们这个民族饿过啊！饿了饥馑成饿殍，饿了人肉互相食，饿了民变举大义，一个饿字，怎么挡得？

    正因如此，阿城写饿，那么生动，“饿”得你生动，食指随之大动，王一生会一直活着，他要是听流行歌的话，肯定说：“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儿！”“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 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关于吃的文字很多，《棋王》的吃最深刻，因为这是本能的吃。
    
    我比较早接触的吃文，大概就是什么《荔枝蜜》、《一个苹果》之类，感情虚，感慨盛，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充沛的情绪，假的一拼，好东西都被糟践了，远不如《背影》里那几只橘子，《一碗阳春面》里那分食的面，让人惦念，读赏之际喉头咕咕地，也就不枉作者淡笔浓情的写它们了。

    当我知道《舌尖上的中国》成书时，我就在想象这个书要怎么编辑了？完全是纪录片脚本的印刷吗？只要画面清晰漂亮，定焦镜头就能营造出全部的代入感，文字并没那么重要，即便不准确，充溢的食物颜色就足以让人馋涎长流了。“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语简言深足以让人产生足够的联想，营造出丰富的画面感。

    《舌尖上的中国》有些文辞是有夸饰的，之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戏说《舌尖上的中国》酸菜一节，不妨摘录如下：

    酸菜汆白肉：酸菜白菜帮，片成薄片，大抵三刀，切细丝儿，刀工也是母亲拿手好戏，嗒嗒声中，又快又利落，我虽然和她嘴上说：“做饭没什么了不起，心到菜香。”言下之意，我在外，您诸事放心，填个肚子而已，算得什么。心下确暗暗佩服切菜是个手艺活，不锻炼可出不了师，反正我糊弄得肠胃安饱，哪管得了这许多美丑。炖东北大粉条儿，快开锅时放入薄薄的五花肉片。开锅可食，五花肉片蘸蒜泥吃，热腾腾的，我小时印象“大块儿吃肉”就是这么个景象，大秤分金和大碗喝酒至今尚未形象化，周遭没这等人物，虬髯客、萧峰、胡一刀……还是伴梦翻书得见吧，看看，想想，再体探世味人心。可惜这道菜始终与我性格不甚相合，我也就张不开口，《舌尖上的中国》解说词说东北酸菜是乳香味，我向来与人戏谑乳臭味还差不多，不知他们见没见识过腌酸菜大缸的古怪味道，以及换水的腐臭，我从小就厌食酸菜，在家食用酸菜总计不超五次，宁愿酱油直接拌饭，也不动酸菜一口。但碍于酸菜在过往漫漫寒日，温饱这一方乡民，不可不提上一提了。中国各地风味霉、腌、风干诸法，异味多有，本不足怪，醭、腐、肉芽儿……在文史中也自成风骚。先人千百年营生，验探出优法良方，安度冷暖易节，灾荒兵乱，这般累月经年，料理食物蕴蓄了智慧，也各积着品性，吃进的就是这个味道，饱尝的就是一方风习，冠冕堂皇枉自称颂却也不必，言之凿凿之香，倒减了这家常菜的质朴味道，高大上之后硬充“珍珠翡翠白玉汤”，何必何必，“爱吃臭豆腐”，要的就是这个味儿！

    《舌尖上的中国》既然能产生舌尖体，说明它的句式用词是极富规律的。中国之博物，在这个系列片子里有深刻体现，脚本如何以点带面，往往就需要遵循属地风物的原则，隳突乎南北，就避免不了句式上的重复，这既是好处，显得整饬，同时也是缺点，少了变化，在书中仍如此呈现，就不免呆板。

    说了半天不足，其实是因为爱，有一点苛责在里面，书中所采用的增补方式，就是编选了很多相关著名作家的谈食论吃的文字，这一比较阅读，可就有趣的很了，于是我看到了最爱的汪曾祺的《豆腐》，汪的《四方食事》于我是很有一点深远影响的，我素不胜食，幼时又挑食，在看了汪的文字后，明白吃是一种阅历，动动筷子，咀嚼味道，才有品头论足的资本，晓得这一点后，我就什么都尝尝，因为你要明白天之为物，自然风度，做一点形容，是有趣的事情。

    食材、美文、地理、风物终于不止于舌尖，叙的是物华天宝，生民骄傲。哦，忘了说，人类体验味觉的方式并不以味道为主，嗅觉倒占了大部，味蕾也不只生在舌尖，“舌尖上的中国”这样的名字是四两拨千斤叫法，我是较真也好，抬杠也罢，全因我爱。

    《舌尖上的中国》2也播毕了，我并没看完，似乎夹带东西愈发多，编造内容亦有之，想法多了，少了纯粹，真是很惋惜的事情，吃那么重要，但总带上思想，未免就累了。我们的祖先料理食材，尝试裹腹时，就是那么单纯，我们要活下去；撒上一点盐，是好好活下去；再酿点酱油、醋，拌点辣，是更好活下去。

    如果为了这系列片的怀念，不妨好好看看这本书。有机会我想我会写一篇《舌尖上的大学》，应该有些趣味，暂先开个引子：

    大学时，宿舍里三哥，吃遍学校周边店面，张家的锅包肉，李家的鱼香肉丝，王家的烤肉，赵家的宫保鸡丁……说起来津津乐道，盈出一脸的笑，眼睛眯成一道缝，嗤着板牙，念出各家的好处，家常菜也形容精到，胡萝卜黄、茄紫、辣椒绿，那股子香飘着气般，直奔听者脑仁，味蕾也渗出鲜来……临了总不忘说：“馋‘又’了，咱们哪天整点儿？”我要是哪天落了单，他没了伴，肯定找我吃饭，“走，哥带你吃便宜坊去！”“吃辣子鸡去！”三哥除了吃，还喜欢侃，三哥小号大山，大家围在一块侃大山，唱出欢乐的歌谣：“这个世界是个大垃圾场，吃的是粮食，拉的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