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环

关于《阿尔巴尼亚圣女》这篇小说，我这里想单从叙事结构和技巧方面谈起。

小说由两部分内容交叉构成。一部分是关于一个名叫「洛塔尔」的加拿大女子，她本在东南欧地区旅游，因为某件意外事故的发生，被滞留在了阿尔巴尼亚马拉希阿马达的某个蛮荒原始的部落之中，题名「阿尔巴尼亚圣女」指的正是该部落中对于那些宣誓终身不嫁的女子的称谓。

另一部分则主要包括三个人物，一个是「我」，因一段婚外情而背井离乡，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BC）省会维多利亚市独立经营一家小书店；在「我」开店的过程中，结识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对古怪的夫妇——夏洛特和戈迪汗。两人形容落魄，看上去更像是流浪人或拾荒者，丈夫戈迪汗总是到处推销一车的旧书，而妻子夏洛特却品位非凡，与「我」在某种程度上心意相通。

洛塔尔的故事是通过夏洛特的转述，讲给「我」听的。她说是为某部电影所设想的剧本。虚实难辨。

交叉叙事的手法会有一些好处，例如制造悬念或者调整节奏。在小说一开始就介入的洛塔尔的命运牵动着读者的心，适当的中断吊起了我们的胃口；而「我」这部分的故事未免有些琐碎，与洛塔尔的交替则形成了一种平衡。

我们对交叉叙事始终有所期待，这是小说这种体裁隐含的预期。「无巧不成书」。现实中，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他/她的故事也许毫无关联，但在小说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故事，经过作者的选择（我们这样认为）一定具有某种目的。我们期待看到：洛塔尔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在某个时刻「走」到一起。

我一直对「洛塔尔」这个名字耿耿于怀，因为小说的开头是这样写道的：

「在马拉希阿马达的群山之中，她肯定试过把名字告诉他们，可他们都听成了『洛塔尔』。」

也就是说，「洛塔尔」并不是真名。但其后有关她的故事就一直顺理成章的由这个误听成的名字继承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总是期待在另一部分的故事里找到它的本体。这样，也许就能打通两个故事之间的界限。然而我没有成功。似乎这只是作者随意的一笔，象征着「洛塔尔」人生阶段的某次重启，而对于她的过去、未来，门罗无意向我们透露更多。

小说中，有关「洛塔尔」的故事基本都是采取正叙，只有一个小段简述了她在意外滞留阿尔巴尼亚之前的动向和意外发生的大致经过。（而这一小段非常重要，我在之后的叙述中会再提到它的作用）而有关「我」的这部分内容则大体采取了倒叙，仿佛一场悠远的记忆的回溯：

第一次交叉，提到了「洛塔尔」的故事是「我」在维多利亚医院听夏洛特转述的；第二次交叉，回顾了「我」在来医院探望夏洛特当天早晨与戈迪汗在书店中，因他硬要向「我」推销旧书而发生的不快，这部分顺带提及了这样的事，「之前在他们家的公寓」也发生过；第三、四次交叉将时间推移至更早之前，讲述了「我」开办书店的过程、独自来到维多利亚市谋生的原因（「我」的婚外情的发生）、我与夏洛特夫妇的相识以及「我」去夏洛特公寓和他们夫妇共进晚餐的经历（回应了第二次交叉中的所提）。

在第五次交叉之前的一小部分，「我」这部分的内容开始进入正叙的轨道：夏洛特的突然出院、我的失落以及临近结尾时与某人的偶遇。而在这之前，我们也早已期待着洛塔尔命运的最终揭晓：她终于在一位牧师的帮助下离开了那个原始部落，并寻到了英国领事的帮助，她能否顺利回到家乡？

带着对高潮的期待，我在接近小说的结尾。我没有读到预期的两个故事的交汇，它们仍然并行不悖并直到小说终结，至少在故事的表层方面。在《阿尔巴尼亚圣女》这篇小说中，门罗无意于打通其中两个故事所各自发展的舞台（世界），她选择将它们并列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目的是形成一种比对、呼应，当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两者显示出某种奇特的重叠，而这在之前的叙事交叉中并没有在我的预料之中。

请允许我在此做一个简要概述：

关于「我」的部分：「我」第二天又来到医院探望夏洛特，但她已经出院。「我」走到她们的寓所，却发现人去楼空。这对曾经与「我」一度有过亲密交往的朋友如今不辞而别，我感到失落，人际关系突然「受到损伤，陷入危险，似乎几乎不复存在。」

那一刻，我想：故事里的「我」一定又陷入了某种孤独之中，正如她孑然一身刚来到此地时的心境。那时她因为婚外情的暴露而离开了自己的丈夫、情人。

     「我任凭自己陷入想象，想象一种和尼尔森（注：即「我」的情人）共度的生活。如果当时我能采取恰当的行动，事情就会如此发展。
        他会来到维多利亚，但他不喜欢在店里工作，为大众服务，而是去一所男校找一份时髦的教职，他那种下层的坚韧、伤人的言行在那里会很受欢迎。
       我们会从达达尼尔的公寓搬到离海不远的宽敞平房。我们会结婚。
       但这只是疏远的开始。我会怀孕，尼尔森会爱上一位学生的母亲，我则爱上分娩时医院里的实习生。
       我们会原谅这一切——尼尔森和我。我们会再生一个孩子。我们会有朋友、家具、习惯。在某些季节会参加无数的派对，重复说着要开始全新的生活，在一个遥远的、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们变得疏远、亲近——疏远、亲近——周而复始。」

当「我」思绪翻飞的时候，命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在小说结尾，「我」孤独地徜徉回自己的小书店的时候，却突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尼尔森。之前「我」一直给他写信，却从未收到回应。而此刻，他却「来这里找我。或者，至少是来看看我，看看会发生些什么。」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尾，不是吗？至少使我宽慰。

门罗在其后附了一首短诗（或一段歌词），这是「我」的这一部分故事的结局：

「我们一直非常幸福。
   我经常感到彻骨的孤独。
   人生中我们总会有所发现。
   日日月月年年都会模糊地飞逝而过。
   总的来说，我很满足。」

然后故事又回到洛塔尔的部分。洛塔尔在英国领事仆人的带领下准备离开，但这时她却找不到一路带她而来、始终照顾她的牧师了。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在仆人手提灯笼的照射下，偶然间看到牧师站于暗中树林里的身影。「枝叶中这张面孔毫无血色，带着一种冷漠、无所求的哀伤，就像教堂窗户里某个骄傲的使徒脸上的那种表情。接着，那身影消失不见了。她吁了一口气，知道一切都太晚了。」

这里暗示了洛塔尔与牧师之间关系的终结。当然，在她的这部分故事里，门罗并没有过多渲染两人的感情。只是在平淡的帮助、相互依靠的经历中不断加强两人之间的维系，然后在小说的最后给予你沉重的一击（「一切都太晚了」）。

但是小说还没有完结。

这里出现了第六次交叉。一个简短的场景：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当船驶入的里雅斯特的港口时，他正在码头上迎候。」

小说到此才终结。

第一次读到这个结尾的时候，确实令人疑惑，因为你搞不清这里「她」和「他」的所指。这次交叉叙事，不像之前的那五次，按照习惯的跳跃于「洛塔尔」和「我」的生活之间。这是一次更为突兀的穿越。

我觉得这里的「她」首先是指「洛塔尔」，也就是说，这最后的一次交叉叙事并没有跳离洛塔尔的故事（因为有关「我」的部分的确已经有了一个相对圆满的结束）。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出于之前说到的关于洛塔尔故事中偶尔穿插的一则倒叙，在那段简述中，小说里这样写道洛塔尔的由来：

「在的里雅斯特，她登上一艘汽艇，要驶往达尔马提亚海岸。」

洛塔尔在东南欧地区旅游的起点（至少在这篇小说里的最早起点）是始于的里雅斯特。这和结尾那个小场景里的地点重合，也就是说，这最后的一次交叉叙事，并没有跳离洛塔尔的故事舞台，只是在时间线上跃回了整个故事的开端，这也无形中照应了小说的开篇（洛塔尔起、洛塔尔结）并且形成了一个叙事的环，把整个故事的发展带回了它（更早）的起点。（我很难不想起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同样的环形结构，一个悲剧的故事结束于它即将发生之初的阳光明媚）

当然，如前所述，这次结尾离奇的跳跃与洛塔尔故事的真正结局一起构成了和「我」的那部分故事的奇异重叠。我不能确定这里的「他」究竟意指何人，在真实逻辑的层面，「他」肯定不会是牧师，因为牧师和洛塔尔是在原始部落中才初次相遇的。但是如果我们放开想象、摆脱真实的束缚，我大胆设想：这可能是门罗刻意安排的一次虚拟的穿越，一如她在《忘情》中让女主角在幻觉里与已逝的恋人重逢。只是这个设定更为大胆、更加脱离现实（《忘情》中毕竟可以以人的幻觉解释）、也更加显得虚幻无常。

《阿尔巴尼亚圣女》结尾的这次虚拟穿越仿佛借作者之手开了个玩笑，带给洛塔尔故事一个充满希望温情的结尾，一如在「我」的那部分故事里与旧情人的不期而遇。两者在这个角度上形成了一种重叠，亦真亦幻，带个读者无穷的遐想与温柔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