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这本书借一个不伦之恋的外壳,要探讨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到底要如何在这个“现代世界”上生存?是希芭式?还是芭芭拉式?
在老姑婆芭芭拉看来,美丽的希芭“心满意足,快乐无比,简直是现代生活的一个奇迹”——那就意味着是在说:现代生活不允许奇迹。
希芭曾经这样说起15岁的男孩康纳利:“他怎么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他才15岁,还远未备好在这样一个世界存活的盔甲,一个把大小写混在一起,常常由于下笔太用力而划破纸背的人——在这个世界生存,你需要把握分寸,那些能按时尚杂志的指示区分“性与爱的迷惑”以及“高潮不等于爱情”之类的分寸。是的,也许一个42岁的女教师和一个乳臭未干、15岁的小男孩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共同的兴趣,让他们互相吸引的,可能就是彼此身上这种“把握不了分寸”的模糊性和脆弱性。
希芭是多么可贵啊,作为一个42岁的女人,这样稀有的模糊性和脆弱性正是构成她人见人爱魅力的关键所在,也是把自己包裹到刀枪不入的芭芭拉被她吸引的原因,她是一个不曾被20年的婚姻抹杀掉对性的敏感的女人,一个不对“心神荡漾”说不的女人,一个不假装忽略肉体差别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在“现代世界”上是危险的,这个世界,据说已经平了,我们可以轻易地飞来飞去周游世界,却从来故意忘记“印度南部具有异国情调的奇特膜拜仪式,与英国邦斯德坡单调乏味的生活竟然在同一个星球上演”。所以,这个世界所坚持的分寸,到底是坚壁清野,还只是我们出于恐惧的狭隘愚见?
在一个中年女教师和一个少年之间可能有爱产生吗?这样的问题只有在“现代世界”里才是一个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认为应该为自己的感情贴上标签,轻易武断地将之归类,然后视任何改变和无法归类为罪恶。
我想说希芭是个真正懂得爱的女人,她不是从理论上懂得,而是活生生地懂得。她这样说自己的老丈夫:“理查器量小又有虚荣心,这些都是他聪明才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个性中的缺点,也因此使得他值得怜惜,使他更具‘人性’”。在刚跟康奈利好上的时候,她甚至想:“如果能跟丈夫吐露今晚的历险该多好。”是的,爱就是一种历险,正如生活正是一场历险,而希芭,她具备这样的勇气。在谈到对康纳利的迷恋时她说“我体验到一个年轻美丽的身体究竟有什么神秘魔力,能够让人如此这般地痴迷。我好像想穿透他整个人似的,好像我可以一直进入他身体里面,或者被他吞噬掉似的。”这是对生命和存在多么好的惊异和礼赞,另外一具活生生的肉体,正是通往整个神奇美丽、又暗藏残酷杀机的存在的一个通道,穿透它、被它吞噬,与它融为一体的渴望,有几个人敢直面?“我不确定这种感情该如何归类,一般人总是想用三言两语就把这种感情说清楚,不是吗?”在试图评价和超越一件事情之前,难道我们不该先深深地经过它,知道它真正地是什么吗?当然,这需要热情和勇气,而这正是“现代生活”稀缺之物。
希芭说:我们共同的兴趣就是我们自己本身,为什么这还不够?
当希芭出轨越来越深,而丈夫浑然不觉时,她竟然愤怒了,她说“我看不起理查,因为他竟然会不知道。他如此盲目,我简直无法置信!怎么可能他爱我,却浑然不察?”
看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们以往的思维定势根本就是错的:我们总说,爱情是盲目的。可也许事实恰恰相反,当我们打开心门被另一个人打动,我们才刚刚开始窥见真实的一角。当我们终于被推出那个井然有序、自我设置的安全舒适的虚假牢笼,赤裸裸地置身于神秘莫测、瞬息万变、没有规则可循的存在当中,我们才开始明智的旅途。可惜我们大多缺乏投身这条黑暗道路的勇气,我们尽可能地收拾起自己的理智,爬回干燥温暖明亮的岸上,告诉自己终于摆脱了愚蠢的爱情。
芭芭拉就是这么一个一辈子呆在岸上临渊羡鱼、干渴到死去活来的可怜女人,她的可悲在这样的时刻惊心动魄表露无遗:“无论我坐在公园长椅上、地铁上,或教室椅子上,都会感觉腹中累积了一股像石头一样庞大的爱意,从未使用过而且漫无目的。”就是这样了,芭芭拉,生不生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下这块石头一样庞大的爱意吧,别让它胎死腹中。那样固然会像希芭一样一头闯入黑暗崎岖的未知之路,但或许也总有一天能跟勇敢的希芭一样,“领略到庄严悲怆的生命真相”。那个,你值得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