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兔比阿呆预期的更早带来雨水。 堀川番町的报时钟敲响四刻(上午十点)时,才刚觉得自海湾吹来的强风咸味更重了,立刻就大雨如注。阿呆和阿静姐及男佣盛助三个人在屋里跑来跑去,急忙关上遮雨窗。 琴江小姐一看下雨,马上奔往屋子东栋的诊疗室和候诊室。晾晒的白棉布和药草等医疗用品如果淋到雨就泡汤了。 今天是半个月一次的七“匙”召开药事会议的日子,舷洲大夫在早餐过后便登城去了,目前仅有启一郎大夫一个人看诊。夏天顶多只有少数吃坏肚子或中暑的病人。空闲时,启一郎大夫多半在看医书,每当看得入迷,不管是下雨还是打雷,他都毫无所觉。 “应该只是阵雨吧。” 把遮雨门全都关好后,阿静姐抱着粗臂,一边仰望灶上的采光口一边嘟囔。 “过不了半个时辰乌云就走了。接下来,一定又会变热。” “还夹带冰雹。”盛助也仰望着采光口说,“你听,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地响。下得很大呢。这下子,田里的情况可就令人担心了。” 竖耳一听,雨滴敲打屋顶的声音中,的确夹杂着扔小石子般的声响。海兔带来的雨水,有时会夹杂冰雹或冰霰,常因此砸伤牛马的眼睛。连人也不例外,也常有幼童不小心被打伤头或耳朵。 “伤药不知够不够。之前港口打架时,一下子全用光了吧?” “有琴江小姐看着,没问题的啦。” 盛助说完,温暾地笑了。盛助虽比阿静姐年轻一些,但和工作勤快、说话直爽的阿静姐比起来略显迟钝,看起来反倒比较老。他是在什么机缘下成为井上家男仆的,阿呆不清楚。他家里有妻小却因种种内情无法一起生活,不过详情她就不得而知了。 阿静姐掌管家中大小事务,盛助负责外务,金居先生监督。这两人的工作阿呆都会帮忙。不过,阿静姐老是事事匆促,阿呆总觉得自己都是在忙阿静姐吩咐的事。盛助个性安静,每次请阿呆帮忙都很客气,从不曾虐待阿呆。 “我去田里那边看看。” 所谓的田是井上家南边土地的一整片药草园,照料这片田也是盛助的重要工作之一。 “那好,阿呆,”阿静姐严厉地喊住阿呆,“你跟着一起去,帮盛助的忙。你也差不多该帮忙田里的事了。” “我一个人就行了。”盛助摇手,“让阿呆在这种冰雹中出门太可怜了。” 盛助对阿呆很温柔。他曾说过,他的孩子虽是男孩,但年纪和阿呆一样。每次一看到阿呆,他就会想起儿子。 “这有什么可怜的。如果连一点冰雹都怕,以后怎么过日子。” 阿呆乖乖称是。于是,盛助戴上斗笠绑紧颌绳,套上外套,阿呆赶紧跟着做。 “不用穿蓑衣了。田亩之间很窄,穿那个不好走路。” 两人从后门出去,在大雨中弓着身子,绕过建筑物前往药草园。雨势很强,一会儿脚就都湿了。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到盛助头上的斗笠后随即弹落。 “这真是麻烦的天气。”从斗笠弹落到脸颊上的雨滴令盛助皱起脸,嘀咕着,“虽然看今早兔子跳的样子,料到会下雨……” 药草园里,盛助一下子替低矮的草木盖上麻布,一下子又将倒下的扶起,还得把被刮倒的植物根处堆积如山的冰雹集中后扔到一旁,忙得团团转。阿呆也学着帮忙,雨滴从下颌滴下,背上都湿透了。 两人在田里忙着时,重重覆盖头顶的厚云之间,数度划过闪电。奇怪的是,完全听不见轰隆雷鸣。 盛助忍不住在雨中眯起眼仰望天空。 “看这样子,怪诡异的。阿呆,你可要记住。” 可阿呆觉得不可思议,这场海兔带来的雨,有什么好诡异的呢。打从刚才,盛助好像就频频忧心,可是下冰雹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就算阿呆什么也没说,但看她的表情大概也很清楚她在想什么吧。盛助于是略弯腰,稍微往阿呆靠近。 “今天是巳日,你看过日历吧。” 日历该怎么看,琴江小姐教过她。但生字实在太多,还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阿呆就是呆,学东西很慢。 “巳日出现海兔,是不祥的预兆。” 巳是蛇。蛇会吞兔。自古流传巳日出现的海兔,不仅是为了宣告下雨,也是在躲避来自大海彼端的蛇——盛助这么说。 “之所以没打雷,也是因为有蛇逼近。丸海海上的雷神讨厌蛇。” 如果是这个故事,阿呆听阿静姐说过了。丸海的城下町有日高山神社这个避雷的神社,供奉的神体,是一只白毛公山犬(过去是这座山的主人)的兽皮。传说数百年前,它和降临地上四处作乱的雷兽格斗,打败雷兽后获得雷神的认可,成了它的部下,获得神力保护丸海的山海土地免于雷击。从此,它尽职地守护丸海免于春夏的雷害,不料某次遭到大蛇吞食,虽咬破蛇腹克敌制胜,自己却也负伤殒命。结果,丸海的领民供起它的毛皮,在日高山上建神社祭拜它。 至今,即使春夏的雷害依然不少,日高山神社仍是丸海藩的守护神。 就这么忙着忙着,雨势逐渐趋缓。冰雹敲笠的声音也变得稀疏。 “噢,噢!雨快停吧!” 盛助扶着笠缘,对着天空呼喊。 这时,阿呆发现—— 雨幕的彼端,好像有人上了坡朝井上家走来。白色和服,白色的伞。 由于被雨遮住,看不见脚。在阿呆看来,那人不像在步行,倒像是滑行般飘然逼近。 阿呆拉扯着盛助的袖子。盛助的下巴尖滴着雨水转头看看阿呆,而后,终于转向接近的人影。 “哎呀呀,冒着这么大的雨——” 说着,他揉揉眼,惊讶地咦了一声。 “那是梶原家的小姐嘛。” 来人是物头梶原十朗兵卫大人的千金,芳名美祢。“匙”家,想当然地和藩士们的交情很深。其中,梶原家由于夫人常年罹病,一直是由舷洲大夫诊治,彼此间来往更是频繁。 美祢小姐和琴江小姐年纪相当,所以才能毫无隔阂地成为密友吧?她常随意出入井上家,阿呆来的这半年曾多次见到她。不过,这种天气还上门,也许是有什么急事。 可能是被雨挡住视线,美祢小姐并没有发现站在药草园的阿呆他们。她目不斜视,凛然看着前方,姿势端正地快步前行,倏地经过竹篱旁,朝诊疗室那头走去了。近看之下,和服及伞其实都不是白色的,而是浅葱的淡色。刚才怎么会看错呢? 还有,美祢小姐是稳稳踩着泥径来的。这当然是废话。可是,为什么她有办法健步如飞、无声无息,就像在滑行呢? 是因为刚才讲到蛇的故事,才会这么联想。一定是这样。 阿呆眨巴着眼。美祢小姐已经弯过竹篱拐角不见了。 头上,再次划过闪电。 突然间,雨蓦地停了。冰雹也戛然而止。最后掉落的几颗,在地面弹跳滚动几下后也静止了。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阿呆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