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琳恩是个没妈的孩子，因为她妈把自己活活淹死在了萨宾河里。她去河边本来是要泡些衣服的，但最后却用一件衬衫包住脑袋，一路走进水里，直到河水没过头顶。等她浮上来时，已经完全死亡，只剩下那件还裹在脑袋上的衬衫。 梅·琳恩的老爸不在外面呆腻是不会回家的。我们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失踪。梅·琳恩以前总说，自从她妈溺死后，她爸就好像变了个人。她猜想这可能是因为包在她妈头上的那件衣服，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翻盖口袋衬衫。真是情深意切！更糟糕的是，和琳恩很亲密的哥哥詹克不久前也过世了，家里甚至连条惦记她的宠物狗都没有了。 发现尸体的第二天，那是一个温暖的早晨，梅·琳恩被装进一口廉价的棺材里，葬在了玛维尔溪公墓的贫民区，旁边紧挨着一蓬爬满蜱虫幼虫的干巴巴的杂草。我怀疑上面还有恙螨，只是因为体积太小不为所见。她妈和她哥也葬在这个墓地，但娘仨最后谁也没挨上谁。山坡上是有钱人长眠的地方；山坡下则是免费墓地，就算你和某个人是亲戚，也只能被埋得东一个西一个，哪儿有地方挖墓穴就埋在哪儿。我听说有不少新坟会盖在旧坟上，因为实在是没地方可挖。 橡树和榆树阴庇着墓园，除了安葬梅·琳恩的这块狭长的土地，这里十分炎热，地面上戳着许多饱受雨水冲刷的坟墩，只有少数几个立着墓碑。有些墓碑其实只是小木棍，上面曾经写上了名字，但饱经日晒雨打之后，字迹已经被洗白。 治安官判定说琳恩是遭到未知凶手的杀害，凶手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几个人。可这些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他说，最大的可能性是一个流浪汉或几个流浪汉在河边遇到她。但我猜，流浪汉们一定是一直在胳膊下夹着一台缝纫机，以备这种不时之需。 他根本没有费神去搜寻凶手，也懒得去查琳恩为何会去河边。说起来，甚至也没有医生或其他人来查看过尸体，以确认她是怎样被谋杀的，有没有受到过凌辱。除了我、特里和金克斯，没有人在意琳恩的死亡。 葬礼由本地的一个牧师主持。他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就像面前是他远方侄子饲养的一只老死的宠物鼠，听上去那么的不真诚。 布道完毕，两个黑人用绳子慢慢地把那口简易棺材放进墓穴，然后开始往墓穴里铲土。除了两个黑人、一个牧师和一群蜱虫幼虫，只有我们几个参加了葬礼——如果这还能称之为葬礼的话。 “看那牧师脚底抹油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这儿清理垃圾呢。”他们离开后，金克斯说道。 “他们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行为的，”我说，“就是清理垃圾。” 金克斯和我一样年纪。她把头发梳成一绺绺的小辫子，像编好的钢丝绳一样醒目地垂下来。她面容甜美，眼睛看起来却很苍老，像是一个被装进小孩躯壳的老奶奶。她穿着一个被染成蓝色的面粉袋，权当是裙子，上面原本的一些图案还隐约可见，打着赤脚。特里倒是穿了双新鞋，还不知打哪儿搞来一条男人戴的黑领带。领带打了一个超大的结，紧紧顶在他的脖子上，害得特里瞧上去就像是个大袋子上面扎紧了口；黑头发上还抹了油，足够给一根卡车轮轴上油，但还是没能压平他那一头乱发。他的脸被太阳晒得很黑，蓝色眼睛像天空一样闪亮。我们都不喜欢眼前发生的一切，但特里尤其难受；他的眼睛都哭红了。 “没有人愿意齐心协力，弄清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特里说，“我觉得不可能会找出真相了。” 我喜欢听特里说话，因为他说起话来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没有像我一样辍学，因为学校离我家很远，我在上学时遇到了点麻烦，所以没法到学校去，而且说起来我也不怎么喜欢学校。我妈妈接受过不少教育，她不希望我辍学，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抗议此事；要下床的话，她得先把鞋穿上。 特里喜欢上学，连数学课都喜欢。他妈妈以前是个老师，给他开了不少小灶。他爸爸在特里小时候就死了，最近特里的妈妈和一个名叫哈罗德·韦伯的石油商好上了，也就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特里和继父一点都合不来。韦伯让特里的妈妈辞掉学校的工作回家带孩子，后来她干起了裁缝活，可他还是不让她干，把特里妈妈接的活儿全都扔了出去，因为他坚信丈夫就应当养活妻子，妻子就不应该出去工作，就算她喜欢那份工作也不成。到头来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因为工作对于女人来说，已经变得像受过洗的响尾蛇一样稀奇了。 他妈再嫁之后，特里的眼神就总像是一只随时准备远远飞奔的兔子。 金克斯能读能写，也会做算术。和我一样，她不是在学校里学的。我们这儿，黑人没地方上学，她是她爸爸教的。她爸曾经去北方工作过一段时间，在那边学会了识字。他说黑人在北方多少能好过点，因为那里的人会装得好像很喜欢你，尽管他们其实并不喜欢你。可他最后还是回来了，因为他舍不得自己的家人，并且继续做一个南方人，因为他立即就能知道谁是狗日的坏蛋，犯不着白费工夫琢磨谁是谁。 但遇到光景不佳时，这样的原因并不能阻止他再次回到北方。他真讨厌回去，他对金克斯说，他真的很讨厌回去，可他不得不去北方挣点钱，好寄回家给金克斯和她妈妈用。 在得克萨斯州东部的日子很不开心，我们都想离开，但又像扎了根的树一样被困在原地。想到离开得州，我实在想象不出在这些湿地和树林之外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除了好莱坞。凭着梅·琳恩一直对好莱坞的描述，我能想象出好莱坞是什么样。她说那是相当不错的地方，虽然她也没去过。反正，那就是我希望去的地方。但就像金克斯所说，一边是臭屎，一边是希望，就看哪一边先被填满。金克斯认为祷告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永远不会亲自去检验。 我们决定先去梅·琳恩家看看，确定她爸爸是否在家，好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跟他讲他错过了葬礼。我们猜想假如他在家，那他现在肯定也都知道了，但这样起码会让我们有事可做；说实话，假如他当真不在家，我们也想好好看看他的家。我解释不了其中的原因，但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到现在还不想就这么让梅·琳恩离开人世，去她生前住过的地方，似乎是能让我们对琳恩的记忆依旧鲜活的方式。 现在琳恩死了，我的许多希望也随之死去。之前我一直觉得梅·琳恩可能会离开这里去好莱坞，成为电影明星，然后回家来把我们都接走。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我们出去后可能会做些什么，我从来都没仔细想过，但这总要好过天天想着自己长大成人，之后会嫁给一个嘴里嚼着烟叶、满是威士忌酒味儿的家伙，每周再至少揍上我一顿，没准还会让我把头发扎起来。 可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了，因为梅·琳恩成不了电影明星了。事实上，最近我们和她也没走得太近。她被捆在胜家缝纫机上的尸体浮出水面时，我估摸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她。估计特里和金克斯也差不多。 金克斯说，她以为梅·琳恩是个大姑娘了，会觉得老和黑人小孩泡在一起会影响她的星途。金克斯说她不会因此记恨梅·琳恩，但我对这样的话半信半疑。金克斯可是个会记仇的人。 至于梅·琳恩的遭遇，我倒是有点想法。没人像她那样痴迷电影，她会搭任何人的车，只为有人能在周六送她进城看电影。男人们总会毫不犹豫地载她一程。至于我，则得躺在路中间装死才能强迫他们停下车，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很可能会直接从我身上碾过去，就像碾死一只负鼠。没准梅·琳恩是坐上了坏人的汽车：一个正在生气的胜家牌缝纫机推销员。真是瞎胡扯！但我觉得这要比治安官海金斯的侦探工作靠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