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让特里去镇上找警察来,却没让他把卡车开走,而是让他走路过去。其实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把尸体放进卡车车斗,然后载上我们四个人去镇上。但这法子实在是太方便了,不是老爸的作风。何况他一点也不喜欢特里,因为他觉得特里不符合他心中的男子汉形象。吉恩伯伯也有辆卡车,可他也不愿意贡献一下。我觉得他是不想在车斗里装个死妞。 我坐在河岸上看着梅·琳恩的尸体。尸体招来了苍蝇,而且开始发臭,可我心想的全是她以前清新俏丽的模样。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这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和电影里有人死去也不一样。那些尸体看上去总是好像还活着的样子,只不过像是睡着了。我现在看到的这具真正的尸体并不是那样。一个死人也好,一只被射死的松鼠也好,一头喉咙被割开、倒悬在烫猪锅上方放血的猪猡也好,死时都没有任何不同。 影子在树林与河面间跌撞翻滚,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月光映射在河面上,好似一张巨大的人脸从河底浮上水面。蟋蟀开始一本正经地磨蹭双腿,伴随黑暗而来的是更加响亮的蛙鸣。要不是我几乎一直在盯着一具死尸看,周遭还是有点儿令人心旷神怡的。事实上,我只是觉得四肢麻木,像是压着胳膊睡了一觉后的感觉,只不过我从头到脚都是麻麻的。 老爸在离尸体远远的地方生了堆火,一边坐在旁边烤火,一边等待特里带警察过来。吉恩伯伯则把鱼收到一起,扛上自己的卡车。他会把鱼拿去我家,分给我家一部分,余下的拿回家给老婆。他离开前和爸爸喝了不少酒,所以面带红晕。我料想,如果他没在夜色里把皮卡车撞到树上的话,那么到家后他一定会把鱼丢给老婆伊芙清洗,接着再打她一顿。吉恩伯伯说过,只要可以,他每天都要教训老婆一顿,再忙也得一周打上一次,免得她忘了自己是哪根葱。有两次,他甚至还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我爸还觉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但是他两次都没打成,一次是我妈在场加以阻拦,到头来我没挨吉恩伯伯打,反倒是我妈挨了我爸一顿打;另一次是他最终对这个主意没了兴趣,因为打我会耽误他喝酒。 反正,吉恩伯伯觉得还是回家为好,让老爸留下做他自己的事去吧。 爸爸试图让我过去,和他一起坐在火堆旁,但我没挪窝。在黑暗的地方,他总会想要摸我,这让我觉得很怪、很不舒服。他说父亲和女儿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可金克斯跟我说过并不是这样,但我用不着她解释给我听,因为我内心深处可以感觉到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我坐得远远的,虽然今晚挺暖和,但火堆看起来仍然很诱人。不过我心中一直在琢磨老爸是个怎样的人。大多数时候,他的嘴里都是威士忌和烟草味儿;酩酊大醉时会像受惊的马,眼白由下向上翻起。他企图摸我时,会开始急促地呼吸。所以即便蚊子开始嗡嗡地现身,我依然会安坐在阴暗处。 “你和那个娘娘腔是要惹事吧?这根本没必要,”老爸说,“要是那会儿把她推回水里,这会儿咱都到家啦。你一门心思要做的事,大都没什么用。” 听到此话,我一言不发。 “应该留下一两条鱼放到火上烤着吃。”他说道,就好像是我让吉恩伯伯把所有的鱼装起来拉走的。再说,还有几条被河水冲上岸的鱼,可他就是懒得离开火堆去捡鱼、洗净、做熟。我也不会去做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梅·琳恩,难受极了。我还得盯着老爸,因为他喝得越醉就越肆无忌惮,说话也越难听。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何时突然做出些愚蠢或吓人的事。他就是这么个人,可能刚刚还在和颜欢笑,开心得不得了,下一秒钟就掏出一把小刀扬言要砍了你。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可却是个出了名的蛮子,动不动就掏刀子与人打架,那套老拳应该也很不赖,不光是在殴打女人和孩子时才会大显神威。不过他也是出了名的英雄气短,他会很快就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觉得你活得挺苦,是吧,宝贝女儿?” “很苦。”我说。 “我告诉你什么才叫苦。你的亲生父亲把你关在门外一两个晚上、不让你进门那才叫苦。放你进屋时也是因为奶牛该挤奶、鸡该拾蛋,或者是他想找个人狠狠揍一顿。” “话说回来,”我说,“什么样的树结什么样的果。有怎样的爹,就有怎样的儿子,对吧?” “你这辈子就没挤过牛奶。”他说。 “我们根本就没有过奶牛。” “我正打算弄一头。等弄来了,你就得挤奶,得和我小时候一样给奶牛挤奶。” “这事还蛮值得期待的。”我说,然后就住了嘴。我明白,我现在应该保持安静,因为他仰起了脖子,拿着酒壶猛灌。我知道接下来,酒壶就会被抛出去,在空中划过,他会挥着拳头骑到我身上。所以我只能坐在那儿,时刻保持警惕,任由他大口喝酒。 一道光亮沿着小道翻越山岭而来,在通向河边的茂密树林中散开。月亮高高挂在空中,夜色落定,浓得好似磐石。亮光的到来,伴随着卡车行驶的隆隆声,轮胎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作响,还有道旁树木枝条被车刮到时发出的飒飒声。 卡车开下山坡,在离河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能听见治安官西·海金斯拉起手刹的声响,车没有熄火,车灯也还开着。他从卡车里出来时,活像一个男人从一棵大树上往下爬,生怕自己摔下来。特里从另一侧车门里冲出来,敏捷地下了车,走到我近旁时,压低嗓门,极其小声地对我说:“他喝醉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床上弄起来。他一点也不想来。他说,我们把她推回河里也不会伤害她。” “警察就这个德行,”我说,“要是再把本地牧师和市长请来,那才叫臭味相投的完美三人组呢。” 治安官西·海金斯从山坡上晃荡下来,手里打着手电筒,照着前方,即使卡车前灯发出的亮光足以引路。他向着篝火走去,大肚腩在身前弹跳着,就像一只狗跳起来扑腾着欢迎他。老爸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真是一对酒鬼! “她在哪儿?”海金斯问道,向上推了推头顶的软呢帽,我趁机看到了他那张戴着一只眼罩的坚毅脸庞。一道阴影落在眼罩上,让那只眼睛看上去像是一条黑暗的隧道。传闻说那只眼珠是被一个他强暴的女黑人抓出来的。装手枪的皮套据说是用一个印第安人的人皮制成的,至于人皮则是他那些和印第安人作战的亲戚送的。这些大概只是传闻吧。 治安官懒得打量四周寻找梅·琳恩的尸体。她又不是被藏在树林里,身上盖着油布。只要还有一只眼睛不瞎,就肯定能找到她。再说,就算是个瞎子,也立刻能察觉到尸体。 老爸带他走到尸体旁,我和特里在旁边看着。治安官用手电筒照了照尸体和搁在旁边的缝纫机,开口说道:“她应该是蹲在河边尿尿时掉下去淹死的。这台缝纫机倒可以废物利用一下。” 老爸和治安官一起窃笑了起来。 “她没什么问题吗?”我说,“她是被人谋杀的。她是被人害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点都不好笑。” 治安官用手电筒直照我的脸。“丫头,你应该懂得,大人没问话时没小孩讲话的分儿。” “我和她说过了。”老爸说。 “我不是小孩,”我边说边低下头,眼睛在光的刺激下眯缝了起来, “我十六岁了。” “哎呀,可不是,”治安官回答说,又用手电筒的光从头到脚地照我,“看得出来,你确实不是我记忆中的小女孩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那道光,就像是一条把我从头舔到脚的热乎乎的蜡黄舌头,令人觉得有点儿恶心。 “你干吗不和那个闺蜜坐远点儿?”老爸说。 这话让治安官窃笑不止。老爸喜欢这样,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站得更直,胸也更挺。除了出其不意地打别人的头,他最喜欢的事莫过于挖苦别人。 特里叹了口气,然后和我一起走开,在篝火旁坐下。治安官走向卡车,从车斗里拿出一条旧毯子,他和老爸差不多是用皮靴鞋尖把可怜的梅·琳恩踢到毯子上,裹了几下,然后扛起来放进治安官的卡车车斗。尸体被丢进车斗时发出很大声响,就像是有人把一条大死鱼丢到一块光滑平坦的石头上。 “你完全能自己做这件事,”治安官说道,“你可以把尸体拉回来,明天早上再让我们看。” “我还是宁愿弄臭你的车,不是我的。”老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