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伦 他梦到了缅因州,还梦到了清冽的黑色河水,但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却还是毒辣的日头。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叫道:“亲爱的上校……”他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巴斯特•吉尔瑞恩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亲爱的上校,我不想叫醒你,不过有个消息要让你知道。” 张伯伦是睡在地上的,他翻个身,坐了起来。外面的光从帐篷的门帘处钻了进来,耀眼得让张伯伦闭上了眼睛。 “你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上校—孩子啊?” 张伯伦的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还行。” “长官,我们要来客人了,不然我就不叫醒你了。” 张伯伦睁开了蒙眬的双眼。过去的四天里他在从未经历过的酷热天气下走了八十英里,期间还中了暑。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烈日狂风中一片薄薄的玻璃那样脆弱不堪。他看见吉尔瑞恩的大手拿着一只木制的饭盒,光滑的饭盒边还挂着清凉的水滴。喝过水之后,世界在他眼里才渐渐清晰起来。 “……有一百二十个人。”吉尔瑞恩报告道。 张伯伦看着他。 “他们随时会到。”吉尔瑞恩说着随意地蹲坐在帐篷门口。他背后是刺目的强光。 “谁会到?”张伯伦问。 “他们送了些哗变的士兵过来,”吉尔瑞恩带着父亲般的耐心说,“一百二十个缅因州第2团的人,这个部队现在已经解散了。” “都是哗变的?” “是的。事情是这样的,第2团招募的士兵服役期满可以回家了,除了这一百二十个人。他们当时傻乎乎地签了三年的协议,因此他们还要再服役一年。只是他们认为他们签的协议是参加缅因州第2团,只跟随第2团作战,所以第2团解散后他们就不听指挥了。有一百二十个人。你还好吗,上校?” 张伯伦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这些倒霉的家伙不想作战了。这些个缅因人也不傻,他们当然不想干了。只是没人会送他们回去,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置他们,最后他们想到了我们—因为我们也是缅因的一个团。这里有米德将军亲自签的一份命令。他是我们新任的将军,长官,如果你留意他们的动向就知道了。这份命令说,他们今早会被送到这里参战,如果他们不干的话,你可以枪毙他们!” “枪毙?” “是的。” “让我瞧瞧。”张伯伦吃力地读着那份命令。他脑子里的感觉 很奇怪,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过来,这时才渐渐进入早晨醒来时的状态。现在他能听见田野里的军号声了。谢天谢地,有人让我们多休息了一个小时。上帝保佑他!命令上这样写着:“……因此授权你枪毙任何拒绝履行职责的人。” “枪毙?” 他问道:“这些都是缅因人?” “是的,长官!我见过其中五个大块头,是伐木工。你记不记得几个月之前,在泥地里行军时有人打架?这些家伙的拳头很出名呢!” 张伯伦接着问:“一百二十个人?” “是的,长官!” “有人疯了。” “是的,长官!” “我们团现在有多少人?” “按昨天的数字,大概不到两百五十人,长官。军官也算在内。” “我怎么管这一百二十个哗变的士兵?” “是啊,”吉尔瑞恩深表同情地说,“你得跟他们谈谈,长官。” 张伯伦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让头脑活跃起来。他三十四岁,一年前的今天,他还是鲍登学院的修辞学教授。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过该出去到太阳底下了。他从帐篷的门帘处钻了出来,站直身体,眼睛不适应地眨巴着,身子摇晃,一只手扶在一棵树上。他个子很高,可谓身形挺拔,穿着一条偷来的蓝色骑兵裤,佩戴着一把三英尺长的剑。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脱下来了。他有着男孩般的严肃表情:眼神纯净、头脑单纯、表情天真,看起来还是个快乐的教授。 吉尔瑞恩满头白发,体形壮硕,他带着慈父般的微笑仰望着张伯伦。“上帝给了你一匹马,你今天要是骑上它,而不是跟那些傻瓜在尘土里走的话,上校,你就会好起来的—要是再戴上帽子的话!是因为你走路,你明白吗?才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你也是走的呀。”张伯伦没好气地应道,同时心里在想:枪毙他们—这些缅因州的人?我怎么能枪毙缅因州的人呢?除非我以后再也不回缅因州了。 “可是,亲爱的上校,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在当步兵了,那时候我走了几千英里路呢!打那以后,走路再也不是问题了!” “嘿,劳伦斯!你怎么样啊?” 说话的是他的弟弟—汤姆•张伯伦。他刚当上中尉,脸色明快,声音响亮,对哥哥充满敬佩。酷热的天气似乎一点都没影响到他。张伯伦点点头。汤姆责怪地说:“你看起来瘦了不少。你怎么不骑马啊?” 张伯伦有点闷闷不乐,不过天色好像也变得不像他掀开门帘时那样明亮了。他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空,心中释然了些。虽然开拔的命令还没下,已经有人在田野里活动起来了。东西还没有装上马车。他心想:上帝保佑这次耽搁!这会儿,他的脑筋终于转起来了。路上、林子里都是士兵:有的在走动,有的在做饭—这数千人马都属于“波托马克军”第5军,张伯伦的第20团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这时,远处的路上有了动静。 吉尔瑞恩说:“他们来了。” 张伯伦眯缝起眼睛,看到一些士兵从远处走来。 这队人在路上走得很慢,还有些警卫端着刺刀。张伯伦看着这个奇怪而又有些可悲的场景。这些人步履蹒跚、衣衫褴褛、垂头丧气,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书上画的对英战争中那些被俘虏的水手们。不同的是,这些人还要在烈日下长途行军。张伯伦心里直说这是不可能的。 汤姆则在一旁盘算着。“天哪,劳伦斯,他们的人数跟我们整个团的人数差不多,我们怎么看住他们?” 张伯伦不置一词,心想:你怎么能强迫一个人去打仗呢—为了自由吗?!这其中的荒谬刺激了他。回头再想吧,现在得做事儿了。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上尉军官。他把他们赶下道路,带到靠近团旗的一块空地上。第20团的人正在喝咖啡,这时纷纷站起来看热闹。上尉嗓门很大,不时口吐污言。他把这些人排成两列松散的长队,命令他们立正。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其中一个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更像是累倒了而不是违抗命令。一个警卫走上前冲他大吼,还用刺刀拨弄他。可是突然间,又有几个人坐到地上,接着所有人都坐了下来。上尉大喊大叫,但那些警卫只是站在那里傻笑,他们都尽力了,实在不愿意做出过分的举动—除非这些人构成了威胁。不过,这些人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他们实在太疲乏了。张伯伦走向那位上尉,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他背着手,故意慢慢地走过去。上尉摘掉了脏手套,傲慢地摇摇头,瞪着张伯伦。 “我在找缅因第20团的指挥官。” “你已经找到他了。”张伯伦说。 “他就是。”汤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很自豪的语气。张伯伦克制住自己的笑意。 “你就是张伯伦?”上尉冷冷地盯着他,有些无礼,不过也暴露了他对缅因人的看法。 张伯伦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直视着上尉的眼睛,直到后者眨眼并垂下眼帘。然后他轻声说道:“我是张伯伦上校。” 上尉半天没动弹,之后慢慢地立正,又慢慢地敬了个礼。张伯伦没有还礼。他的目光越过上尉,落在后面的那些人身上—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低着脑袋。其中也有人在看他。他在队伍中来回走着,想找张熟悉的脸庞—那也许会有些帮助。可是,没看到他认识的人。 “我是布鲁尔上尉,长官!来自宾夕法尼亚第118团。”说着,他从胸口掏出一叠文件,“长官,如果你是指挥官的话,我就把这些囚犯交给你了。”他递上那叠文件。张伯伦接过来,扫了一眼,又交给汤姆。“欢迎你接管他们。老天爷知道,要让他们动起来,你得用刺刀。上校,你得签个字。” 张伯伦扭头对汤姆说:“你来签字。”又对上尉说:“你交差了,上尉。” 上尉点点头,戴上了他的那双脏手套。“上校,你有权采取任何措施,”为制造效果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如果你要毙了他们,放手去做,没人会说什么!” “你交差了,上尉。”张伯伦又说道。他从上尉旁边经过,向那些人走去。他们没有动,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一个警卫在张伯伦走过来时做了一个立正的动作,目光却是看着上尉。张伯伦说:“你的人可以走了,我们不需要警卫。” 他站在那些人面前,不理会警卫。警卫们动身走开了。张伯伦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地上的人。有些人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饥饿、疲倦,偶尔还有仇恨。张伯伦对他们说道:“我是张伯伦,缅因第20团的上校。” 地上坐着的那些人有的连头都没抬。他停了一会儿说:“你们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更多人抬起了头,不过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坐在前排的一个人声音粗哑地说:“上校,我们很饿。” 另一个人接着说道:“他们不给我们东西吃,想拖垮我们。”张伯伦看了看他:身上伤痕累累,没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像几束黑色的海草贴在头皮上。“可我们没垮!” 张伯伦点了点头。事情有些棘手,不过可以从食物入手。他开口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们要来。我已经让厨师去准备牛肉了。希望你们能喜欢吃偏生的牛肉—没时间慢慢煮了。”底下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看到饥饿如同疾病一样,浮现在他们的脸上。他继续说道:“我们今天要走不少路,你们也同我们一起走,所以你们最好吃饱一些。我们在林子里等你们。”他看到格雷泽尔•艾斯特布鲁克正站在旁边的树荫处闲着,就叫他:“格雷泽尔,你告诉这些人怎么走。你们先去吃饭,过会儿我再来听听你们有什么要说。” 没有人动弹。张伯伦转过身去。他不知道自己如果不转身的话该做些什么。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上校!” 他回过头,只见那位伤痕累累的士兵站了起来。 “上校,我们有冤屈!他们推举我代表他们讲话。” “好,”张伯伦点点头,“你来跟我讲讲。其他人去吃饭。”他对那伤痕累累的士兵招招手,又示意格雷泽尔•艾斯特布鲁克带其他人走。他不清楚这些人会不会跟着走,所以不等他们起身就转过身去,迈步走向荫凉处。他心里盘算着:要看住这些人,得费多大精力啊!恐怕这些人来了之后,他的作战人员反倒减少了呢!还有,该怎么对他们说呢?他们其实都是不错的年轻人,他见识过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 “老天!劳伦斯。”汤姆•张伯伦感叹道。 “要微笑!”张伯伦开心地说,“另外,别叫我劳伦斯。他们动了吗?”他停下脚步回头望望,高兴地发现那些人都站起来朝林子里走去吃饭了。他咧嘴笑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本书递给了汤姆。 “拿着!这是凯西写的《步兵战术教程》。好好学学,也许有一天你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他又微笑着对那名伤痕累累的士兵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停下来,足足看了他有一秒钟,目光冷淡。他的手抬起时非常沉重,仿佛在抗拒地心引力,也像在抗拒自身的意愿。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张伯伦这会儿需要这个。 “通常我不是这么随便的。”张伯伦以一种冷静、轻松的语气说着,就像以前面对怒气冲冲、前来诉苦的学生那样,因为他深知:和言可以息怒—至少对于某些怒气是有效的!“不过,我觉得得有人对你们到我们团来表示欢迎。” 士兵却说道:“我没感觉有多亲切,上校!” 张伯伦点了点头。他走进帐篷,士兵跟了进去。他坐在一张马扎上,士兵站在旁边。他请士兵喝点咖啡,被拒绝了。然后,他就静静地听那士兵讲事情的经过。 伤痕累累的士兵盯着张伯伦的眼睛,讲得平静而冷漠。一个好样儿的、固执的人!他讲话有点律师的味道,说了许多关于法律和公正的话。他的手很大,指头粗壮,指甲发黑,身上流露着一种力量。他缩着粗壮的身体稳稳地站在那里,其貌不扬,带着一点傲慢;同时他也在注意着张伯伦的反应,似乎在衡量后者有多大的力量。 张伯伦淡淡地说:“我明白。” “我参加过十一次战斗,上校。你参加过几次?” “没那么多。”张伯伦说。 “我已经尽了我的本分!我们都是这样的,大多数人—” 他指着帐篷外阳光下的那些人,“其中也有不好的,但他们大多数都做到了,是他妈的好汉!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们!你看这儿—” 他捋起裤腿。张伯伦看见一道紫色的伤口,肉都翻出来了。他放下裤腿。张伯伦没有说话。士兵看着他的脸,好像突然意识到有点过了,顿时尴尬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忐忑,不过还是强调说:“我尽了我的本分!” 张伯伦点点头。士兵也慢慢放松下来。帐篷里有点热,他解开了衬衫。张伯伦问:“你叫什么名字?” “巴克林,约瑟夫•巴克林。” “老家在哪?” “班格尔。” “我认识的姓巴克林的不多。你是种地的?” “打鱼的。” 这时,曾担任过军士的吉尔瑞恩把头伸进帐篷,报告道:“上校,来了个通信兵。” 张伯伦点点头。巴克林继续说道:“我受够了,上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个部队,受够了那些军官,什么他妈的胡克,还有那个大白痴米德,所有那些家伙!那些挺着大肚皮、脑子有病的家伙,干不了一点男人的正事。你就是手把手教他们也不行!我受够了!我们都是好汉,我们也有自己的旗帜,可是那些狗日的白痴却把我们看得猪狗不如!我们打不赢这场战争,就因为那些西点军校出来的脑残的白痴、那些他妈的绅士、那些所谓的军官!只有一位军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就是麦克莱伦!可是,你看看他又落得个什么下场!我只想早点回家,让这些伙计也都回家,其他的都见鬼去吧!” 他喘着气,一泄胸中块垒。看得出来,他一直等待着能有机会把这些话说给某位军官听。张伯伦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吉尔瑞恩报告:“通信兵来了,长官。” 张伯伦说了句“对不起”,起身走到外面的阳光下。一位刚刚下马的面色白净的中尉,动作利落地向他敬了个礼。 “张伯伦上校,长官!文森特上校通知你:大军马上出发,你部受命担任先头部队;缅因第20团排在阵型的前沿;你部负责前沿和两翼的警卫。” “代我向上校问好。”张伯伦回了礼,然后转向吉尔瑞恩和刚刚跟上来的埃利斯•斯皮尔。“你们都听见啦。传令部队,收起帐篷,开拔!”回到帐篷,他兴奋地对巴克林说:“我们要出发了。你得快点儿吃饭。告诉你的人,我很快会来找他们。我会考虑你说的话。” 巴克林从他身旁走了出去。张伯伦在想:我们排在最前面。 “吉尔瑞恩!” 听见喊声,这位前军士走了进来。 “长官!” “我们朝哪边走?” “西边,长官!宾夕法尼亚州的某个地方。我只知道这些。” “听着,吉尔瑞恩,你现在是列兵的军衔,我不应该以这个军衔把你留在司令部。如果你想回部队,尽管开口,我应该—是的,你不一定非得待在这里,不过,听着,我需要你。”“那么,我就待在这里,上校,年轻人。”吉尔瑞恩咧嘴笑了。“但是你知道,我没法给你升职。特别是出了酒后打架那件事以后。那次你干吗非得跟个军官打呢?”吉尔瑞恩笑了:“长官,那时我可没在意他的军衔,只不过当时他正巧凑了上来。”“你现在没酒了吧?” “长官,是那位上校需要酒了吗?”“我的意思是—算了吧。好了,吉尔瑞恩,让他们出发。”吉尔瑞恩敬了个礼,笑着退了出去。他是团里唯一的职业军人。酗酒会要了他的命。不过,他倒可以快乐地死去。现在,我该对那群人说什么呢?汤姆走进来,敬了个礼。“缅因第2团来的那帮人在吃饭,长官!”“不要叫我‘长官’。”“好的,劳伦斯,万能的上帝—” “在别人面前你要注意称呼问题!听着,我不想给别人留下亲疏有别的印象。”汤姆的脸上显出委屈受伤的表情。“米德将军就让他自己的儿子做他的副官呢!”“那不一样。将军可以随意行事,战场上的将军可以像上帝那样为所欲为!”正在拆除的帐篷快落到他头上了,他走到了帐篷外面。把将军比喻成上帝倒是贴切。他们掌控你的前途,权力无限,而且无所不知。他想象着米德被他的那帮“天使”—唐•巴特菲尔德还有野蛮的唐•西科斯—围绕时的场景,禁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该对那些人说些什么呢? “劳伦斯,你打算怎么办?”张伯伦摇了摇头。他们团准备开拔了。“上帝,你不能枪毙他们!如果你那样做,战争结束后你就再也不能回缅因州了。”“我知道。”张伯伦心想,“但要是别人这样做了呢?”他听到一阵嘹亮的军号声,看到隔壁宾夕法尼亚第83团在下面通往尤宁米尔斯的道路上列队。辎重车和救护车都上路了。他又感到一阵燥热。今天可得记着遮挡阳光。现在变得容易中暑了。不能再晕晕乎乎的了。这样想着,他慢慢朝林子里走去。 吉尔瑞恩说:实话实说吧。 什么是实话? 参战,不然就枪毙你们! 不对,我不会枪毙任何人。 他慢慢走到阳光下,心想:实话并不仅仅是这些,比这多得多!实话其实是非常私人的东西,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烈日下,他收住了脚步。真是奇怪:你可以不假思索就为之献身,但是谈起它来却很费劲。他摇了摇头。我不要再去讲保卫家乡的大道理,也不想借“母亲”来煽情。没人会为家里的苹果派赴死的。 他继续慢慢地朝幽暗的林子走去。他觉得自己复杂的大脑深处不时有各种想法闪过,这些想法他尚未完全领会,他平常多凭本能行事,不过他一直都在研究这些想法。他的信念很简单,他坚信人享有尊严。他的祖先属于新教胡格诺派,从欧洲的奴役和迫害中逃了出来。他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他成长的过程中,对美国和个人的信念愈加坚定,甚至超过了他对上帝的信仰。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必须向别人低头。在这里,一个人终于可以站立起来,不受过去、传统、血缘和皇室的约束,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地球上第一次有了这样一个地方:在这里,个人比国家更重要!真正的自由从这里发端,还将扩展到全世界。不过,开始的地方就在这里!奴隶制居然在这片格外美丽、干净的土地上存在,实在是骇人听闻;更糟的是,南方居然把旧欧洲的恐怖—等级的魔咒,移植到了这片新大陆上,他们形成了一个新的贵族阶层,一群奢华光鲜的人。而张伯伦他们必须来粉碎这一切。他是为每个人的尊严而战,可以说他也是为自己而战。如果在美国人人平等,那么先前的波兰人、英国人、捷克人和黑人都是平等的,也就没有所谓的“外国人”,剩下的只有“自由人”和“奴隶”的区别。所以,这就不是“爱国”的问题,而是全新的信念。法国人可以为法兰西而战,但美国人却是为人类而战,为自由而战—为人民,而不是为土地! 这些话被用得很烂,张伯伦想到的这些只言片语此刻显得软弱无力。随时可能被别人射杀的人是很现实的,你怎么跟一个现实的人说这场战争是为理想而战的?最后他打定了主意:好吧,至少我得告诉他们实话,那么就从这开始吧。 团里的人已经开始整队了。张伯伦心想:好在不需要发表长篇大论。他慢慢地走向那群“犯人”。 格雷泽尔•艾斯特布鲁克在看守他们,他正耐心地倚靠在步枪上。他约莫四十岁,个头不高,很结实。除了吉尔瑞恩,团里就数他年纪大了。他也是张伯伦所见过的最壮硕的人。张伯伦走上前来时,他高兴地冲他挥手,但仍保持着倚靠步枪的姿势。他指着一个犯人对他说:“嘿,上校!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从欧罗诺来的唐•伯恩斯。我认识他的老爸,他老爸是个牧师。你真应该听听他老爸布道,算是我听到过的最会诅咒人的了!我敢打赌,在缅因州没人比他老爸知道的诅咒词更多!嘿嘿。” 张伯伦笑了笑。但那个伯恩斯家的小伙子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张伯伦说:“你们大家都过来!” 他站在树荫里等着,他们默默地围住他,观察着他。在他们背后,帐篷被一一拆除,马车也架上了辕,团里的一些人也凑上来看热闹。他们中有人还在嚼着嘴里没吃完的食物。但所有人都很安静,很专注。 张伯伦又等了一会儿。现在,林子里很安静,能清晰地听到远处马车发出的叮当声。张伯伦开口道:“我跟巴克林谈过了,他跟我讲了你们的情况。” 一些人嘟囔着抱怨起来。张伯伦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继续轻声讲下去。他们为听清他的话,也静了下来。 “我不清楚在这件事上我能做些什么,但是我会尽我所能。我将尽快调查此事,可今天什么也做不了。几分钟之后我们就将出发,然后是一整天的行军,天黑前也许会有场大战。不过我会尽快尽我所能处理此事。” 他们沉默着,看着他。张伯伦渐渐放松下来。他做过许多次演讲,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天赋,但只要他讲话,人们多半会驻足聆听。范妮说他的声音里有吸引人的东西。他希望此刻那种东西就在那里。 “我受命带你们一道走。命令还说如果你们不走的话,我可以枪毙你们。但是,你们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这样对待缅因州的人。我不会枪毙任何不愿意参加战斗的人。也许别人会,但我不会。就是这样。” 他又停顿了一下。他们脸上的表情依然让他无迹可寻。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受命带你们走,我也打算这么做。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让警卫押着你们走。但是你们想要的话,也可以发枪给你们。叛军已经在路上等着我们了,现在没有时间为这些事争执。我这样跟你们说,我们可以让你们发挥作用。我们损失了一半的兵力,需要你们,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愿不愿参战,由你们自己决定。可是不管你们愿不愿一起走,都得走。” 汤姆把张伯伦的马牵了过来。越过这些犯人的头顶,他能看到团里的人已经整好队踏上了灼热的道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我不想跟你们讲大道理。你们都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不过,如果你们打算同我们并肩作战的话,有些事情我希望你们知道—” 他低下头,没有看那些眼睛,合上双手。 “这个团是去年秋天在缅因州组建的,那时候我们有一千人。现在我们不到三百人了。”他很快地扫视了一圈,“但剩下的都是精英。” 他觉得有点尴尬。他的眼睛望着地面,说得很慢。 “我们中的一些人为联邦而战是完全自愿的。有的可能是因为家里太闷来寻找刺激的,有的是觉得这样做光荣。更多的人……是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我们都见过人死去,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没在老家见过黑人。我们也想过这个。但是,自由—并不仅仅是一个词语而已。” 他的目光从那些沉默的脸庞转向天空。 “这是一支完全不同的军队。如果你看历史,你会知道人们参战是为薪水、女人或其他的战利品。他们为土地战斗,或者是国王让他们这样做,或者是因为他们喜欢杀人。可是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新的事物。我不是……世界史上这样的事并不多见。我们是一支去解放别人的部队!” 他弯下腰,用手抓起一些黑色的泥土。他觉得进入了状态,话语从口中自然地流淌出来。他面前的那些人都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这是片自由的土地—从这里一直到太平洋。在这里,没有人需要向别人低头,没有人生来就是皇室贵胄!在这里,我们依据你的表现评判你的价值而不是依据你的父亲是谁!在这里,你能成就你自己。这里是安家的地方。但不是为了土地—土地有的是!是为了这样的想法:我们都有自己的价值,你和我,我们都比土地 重要。我从来不认为值得为土地去卖命,我让你们加入也不是让你们为了土地而战。说到底,我们是为了彼此而战!” 他说话的时候,尴尬没有了,瞬间所有的障碍都消失无踪。那些话语就像一条清亮的小河,汩汩地流淌。他觉得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离开了身体,在林中聆听着自己的声音,看着那些安静的面庞和他自己。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力量,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力量。有一刻,他似乎在虚空中看到了历史上黑暗的城堡以及长达数百年的野蛮和迫害。最后,他又回到了烈日下的宾夕法尼亚。军号响了起来,他的讲话也结束了。 他没有别的要说了。没有一个人动。他再次感到尴尬,突然间他觉得非常疲倦。那些盯着他看的脸庞像是白色的石头。一些人低下了头。他说:“对不起!我不是要讲大道理,但是我想—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谁。”他忘了光是讲话就很累了,继续说道:“对,这还是那支军队,但是我会保证你们的自由。你们可以商量商量。如果你们还想拿枪参战,我们二话不说就发枪给你们;如果你们不想加入我们,你们会被警卫押着一起走。等任务结束之后,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们得到公正的对待。现在,我们得出发了。”他停下来,看着他们。他们的脸上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又慢慢说道:“我想,如果我们输了这一仗,那么战争也就结束了。所以,如果你们选择跟我们走,我本人会非常感激。好了,我们该 走了。” 他转身把寂静留在了身后。汤姆牵着他那匹浅灰色的马,脚步轻快地跟了上来。他的脸涨得通红。 “劳伦斯,你讲得太精彩啦!” 张伯伦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实在太累了。先歇一会儿吧。他停下脚步,把手搭在鞍头。他感觉有样东西隐约令他疑虑,刺激着他的大脑,让他不安,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你今天得骑马,劳伦斯,你看起来很累啊。” 张伯伦点了点头。埃利斯•斯皮尔走向前来。他是张伯伦麾下的军官,以前是威斯卡塞特的一名教师,张伯伦做教授时讲的课对他影响很大。他有点腼腆,但非常能干。他指了指那些犯人,问道:“上校,怎么处理他们?” “给他们点时间。他们中有些人也许愿意战斗。汤姆,你回去听听他们说什么。我们得派警卫带他们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我不会枪毙他们的,我们也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 第20团已在路上整好队,排在队伍前面的是护旗兵。张伯伦骑上马,戴上有陆军军徽的宽边帽。他骑马慢慢穿过田野朝大路走去。那种不安的感觉仍然困扰着他。他觉得遗漏了点什么,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不过,他是个直觉很强的人,他的大脑迟早会告诉他的。可能仅仅只是表达得不够完美—你说出来的跟你想象的总归有些差别。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你其实是在要求他们捐躯! 埃利斯•斯皮尔说话了:“我们离宾夕法尼亚有多远,你知道吗,上校?” “二十多英里吧,”张伯伦眯眼看看天,“又是炎热的一天!” 他朝队伍的排头骑去。部队行进速度不快,大家都做好了长途行军的准备。过了一会儿,汤姆骑马追了上来,满脸的喜色。张伯伦问:“有多少人加入我们?” 汤姆笑逐颜开地答道:“说出来你恐怕都不信:所有的人,除了六个!” “多少?” “我数过了,一个一个数的,一共一百一十四人。”“好!”张伯伦摸摸鼻子,对这个数字感到有点吃惊。汤姆还在笑着,说:“哥哥,你干得真漂亮!”“他们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啦?”“对。格雷泽尔在看着那六个顽固的家伙。”“好,登记好他们的名字,把他们分到各连队去。我不希望他们扎堆,把他们打散。给他们分配武器。”“是,长官,上校!”张伯伦到了队伍的前头。前面的路又长又直,向长满树木的山脊延伸。他坐在马鞍上,扭头望着身后第5军的队伍心想:增加的一百二十个人,在这么庞大的队伍中微不足道,但是……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欣慰。他派出担任警戒的士兵,排好了散兵线。第20团正式向葛底斯堡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