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说了一句这书译得不行,今天终于下决心抽出些时间来,谈谈为什么说这书译得不行。简单点儿分三方面来谈吧:一,这个译本整体上文字抉择不精,语意多有未达;至于误解原文词义的地方,也所在多有;二,译者不了解沃霍尔的艺术创作及理念,书中涉及波普的地方只好连蒙带猜、对付上了事,乃至干脆略去不译;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原文风格译文尽失,至于说是译者鲁钝,不能领会原文的风格,还是译者笔力有所不逮,不能在译文中呈现原文的风格,又或是译者不负责任,懒得花力气推敲原文并在译文中将原文风格呈现出来,我们就不能确知了。
一. 文字抉择不精、词义辨别不明
这本书的文字并不难,对身为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师的译者范浩先生来说,大概整本书都没什么生词吧,然而这不表示这书容易译又或是范先生译的好。
举例来说吧,原书(企鹅出版社,2011年版,下同)第14页:
“One of the great things in American cities today is not having all that much money but having so much style that you can get into any place for free. Free parties, free drinks, free food——you just need the right attitude, the right clothes, and being clean.”
本书(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下同)第14页将这一段落译为:
“美国的城市有一点好,没钱不要紧,只要有范儿,哪儿都可以去,免费。免费吃,免费喝,免费玩——不过举止要得体,穿戴要体面,身上要干净。”
好了,只看译文,请问你觉得穿戴体面需不需要钱?举止得体需不需要教养,而这样的教养背后需不需要经济基础?若如此,怎能说“没钱不要紧”呢?看原文,“得体”和“体面”只是一个right而已,此处的意思是合适、恰当。而其最佳解说,在原书第199页,沃霍尔谈到他知道有些人其实特穷,但就是懂得买便宜衣服,懂得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恰当(look right):“你需要一种打扮混进孩子们都去的夜店,你需要另一种以便在百老汇开幕演出的晚间派对上吃白食,而在运动派对上你又需要另一套打扮。想出怎么穿才好得让人们需要你,这是很费力气的一件事;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花钱开道是更容易的办法,而且也是大多数人的做法。但是花钱从来都不算是趣致的法子,实际上,夜店对有范儿的人更有敬意——而且也待他们更好,远远好过那些花钱的。”(引文为我自己所译,全文可去我公众号“康复记”看。)
也许范先生觉得本书文字太过简单了,没必要在翻译前通读全书吧。可惜范先生的记性似乎不太好,未能做到译到后文还能想起前文并翻回去修正。
文字抉择不精而外,译者阅读理解能力似乎有限,原书第200页,沃霍尔谈到今时今日的媒体都在说美国正在变得保守,孩子们都规矩了。然而他怀疑这一点:
“So I wonder if all these weeping trends that every magazine wants to be the first to plug into are sort of fake, that it’s all just something you read about. Maybe the stranger people ran out of things to say so the press has to find someone else to interview. Or maybe it’s that the magazines got tired of the wild stuff and started talking to the more normal kids because they were bored.”
我的翻译是这样的:“所以我怀疑各杂志都在力争抢先报道的这横扫一切的潮流是不是假的,是不是只存在于纸面上。也许是那帮怪人都没话好说了,所以媒体不得不找些其他人来替代。也可能是那些杂志厌倦了狂野的玩意儿,腻歪了,所以开始采访更正常的孩子。”
本书译者则是这样翻译的:“所以我怀疑这些杂志争相预言的大潮流大趋势都是假的,随便写写而已。也许是有话语权的人说不出什么新鲜意思了,杂志只好另外找人。也许是过头的东西太多,杂志们自己也腻了,所以采访的都是一些比较正常的孩子。”(本书第202页)
撇开将wants to be the first to plug into错误地翻译为“预言”这一点不论,可以看到,Maybe the stranger people ran out of things to say so the press has to find someone else to interview一句里的the stranger people(怪人,或完全照字面译作“更古怪的人”)是什么意思,译者没懂,将其译为了“有话语权的人”,尽管紧随其后的句子里的wild stuff和more normal kids一正一反,给了译者两次再思量的机会,译者也全然没有领会。
译者不仅阅读理解能力有限,似乎还懒得翻字典,有时甚至一望可知没有理解单词的意思,也就那么摆了出来。比如本书第21至22页,沃霍尔谈到如今的美国,买东西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譬如你渴了,你是想喝可乐、无糖可乐、罐装可乐、不加咖啡因的可乐、不加咖啡因的无糖可乐、新型罐装可乐……根汁汽水……你想要鲜榨果汁么?50种不同口味的麦芽,20种不同口味的水果冰沙,15种不同口味的咖啡,30种不同口味的茶,你要哪一种?”
这段谈论的是口渴时的选择,水果冰沙、咖啡和茶我们都懂,但是请问,“50种不同口味的麦芽”是什么?是要咀嚼麦芽来解渴吗?查原文,原来说的是奶昔(malteds)——确切讲,是加了麦乳精的奶昔。还有,可乐的咖啡因不是加进去的,所以Caffeine-Free Coke应译为“无咖啡因可乐”而非“不加咖啡因的可乐”。此外,何以“罐装可乐”会与可乐、无糖可乐和不加咖啡因的可乐并列呢?后三种都不是罐装而是瓶装?查原文,原来“无糖可乐”原文是Diet Coke,而“罐装可乐”是Tab。对于美国消费者而言,Diet Coke和Tab并列,这样的表述是清楚的,对于中国读者,因为我们的市场上从未销售过Tab,就需要译者在自己查询清楚相关情况后,选好翻译用词,同时给出必要的注释。所以在我的译文里,考虑到整段文字要区分Coke和Tab,我把Diet Coke译为无糖可口可乐,把Tab译为无糖可乐,并注释道:“无糖可乐(Tab)是可口可乐公司于1963年推出的无糖型可乐饮料,1982年可口可乐公司推出无糖可口可乐(Diet Coke)后,Tab的地位被迅速取代,但是目前仍在一些地区销售。”
网络时代,查询这类信息不难办到,但是译者似乎懒得费这个力气,也许对他来说,“不就是一堆饮料么,差不多得了”。殊不知波普艺术建基于发达的商品社会之上,这一罗列饮品的段落,给了我们理解波普的一个切入点,译得细致些,做好注释,是有必要的。
二. 不解沃霍尔的艺术创作及理念
由译者在处理罗列商品的段落的不细致,也就可以说到译者由于对安迪•沃霍尔的艺术创作及理念不理解所造成的译文错误了。我在为自己翻译的《波普主义》联系中国出版社时,同时也自荐了我《美国》的译文。在得知《美国》已由他人译好后,我便向《美国》和《波普主义》两书的出品人杨全强先生作了如下建议:
“如果您可以采用我的《波普主义》译文,我还可以协助您对您拟同时推出的《美国》一书进行校对(当然,也可以由我重译)。《美国》一书虽然文字不多,但是常常有和《波普主义》、《安迪•沃霍尔的哲学》重叠的地方,有些是对《主义》和《哲学》两书的简单改写,有些则直接从中挪用。也许您现在找的译者对《主义》和《哲学》两书不很熟悉,译文未必很妥帖。既然您的《美国》一书是作为安迪•沃霍尔书系中的一本,和《波普主义》同时推出,那么两书交叠的部分,自然应该统一才好,这个工作我想如果由我来做,是很便宜的。而在读者看来,同一个作者的书,由同一位译者来译,也是更值得信赖的。” (2013年7月29号给杨全强先生的电邮)
遗憾的是杨先生对于这一建议没有予以回应,而现在看过《美国》一书的译文后,我可以肯定杨先生“找的译者对《主义》和《哲学》两书”很不熟悉——恐怕根本没读过,而他的译文在涉及沃霍尔谈论波普的地方也很不妥帖——因他无力理解原文。
本书第112页,沃霍尔谈到他和朋友驱车前往洛杉矶的费鲁斯画廊(这里插说一句,因本书责编并未利用我给与编辑部的《波普主义》人名、地名等译名对照表校对《美国》,所以虽然《波普主义》和《美国》由同一家出版社先后出版,但是后者中的人名、地名译法,多有不同于《波普主义》之处。比如费鲁斯画廊,在本书译文中作“费若斯”。):
“越往西走,高速公路上的波普味道就越重。我们几个忽然觉得是内行了,尽管波普无所不在——这东西就是这么霸道——可对我们来说,它仍然非常新鲜。”
原文:“ The farther west we drove, the more Pop everything looked on the highways. Suddenly we all felt like insiders because even though Pop was everywhere——that was the thing about it, most people still took it for granted whereas we were dazzled by it——to us, it was the new Art.
可以看到,译者没读懂原文,为了对付过去,他把“most people still took it for granted whereas we were dazzled by it——to us, it was the new Art”全然略去,空出的地方,自己造作了一句“可对我们来说,它仍然非常新鲜”。
由于译者不理解——甚至可能不了解——波普艺术,所以其实从第一句开始,他就没有看懂。他不懂什么叫the more Pop everything looked on the highways,所以就把the more Pop on the highways这几个他能明确意思——至少是明确字面意思——的词提取出来,翻译成“高速公路上的波普味道就越重”。请译者看一眼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