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和“你不配”
2016-12-25
我们自信,对于能被纳入视野的一切古人的东西都可以发扬“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精明,将一切好的、有用的、有益的东西存留下来,为自己服务。这种自信至少出于两种信念:
第一,我们处在时间的前端,或曰顶端,就如站在高楼之上俯瞰,仿佛以往一切的优劣都清晰可见,古代的贫瘠落后、可取与可弃都无所逃遁于眼前。
第二,我们是活着的,具有一切死物所没有的优越。对死物,我们掌握着话语权、评判权。出于忌惮,活物对另一种活物的评判可能会犹疑或延迟。但活物对死物,时刻记着“我最好”,因此无须忌惮,所有评判,不怕过早,只嫌太晚。
这种自觉的优越会对“我们看待古人”的姿势造成影响,进而决定了当我们看待古人时,看到了什么,看不到什么,对什么说“是”,对什么说“不”。这种优越让我们自得于“看到”与评判,自失于“没看到的可能才是真正值得看到的”。由优越而来的蒙蔽,我们尚无警惕。
粗野的视角会把“我们”与“古人”放在一条时间线上进行分别,这倒也无可厚非。但我想邀各位做个时间实验:打破时空限制(归根结底,空间也是时间。或者说,空间是时间的显象,因空间会随时间改变),让古人和我们在另外一个“场”,都作为活着的人共存,这是否可能?
我的这种可能性的假想,是受了沃格林的启发。他认为,时间长河只是历史的一种形式,另一种形式是在神的视域之下的历史。神是永恒的持存。我揣测,在神的视域下,人没有先与后,只有“是人”与“非人”;人的生活没有先进与落后,只有适宜与不适宜。神造人的初衷,是要使人之为人,就如神说“要有光”,就使昼夜截然相分。昼就是昼,夜就是夜。昼可见日,夜可见月。太阳使昼呈现它应有的面貌,月亮让夜晚无负于自己的名。除了阴天,当昼不见日夜不见月,那无疑就是败坏了的生活。同样的,人之为人,对不起人之名的,就是败坏了的人。
不要败坏,防止败坏,是今人与古人共同的基本诉求。基于这一点,我们一同站在神之视域下的“场”。
在这个场中,我们要感谢古人。当我自问“我们要感谢古人什么”时,意味着我承认在一个“场”中,古人作为鲜活的人,因其“古”而凝姿,因其“古”而不再受到更多侵蚀。他们身上保留着我们业已丧失的东西——那些好的生活方式。凝姿的,不一定是死物。米开朗基罗塑造的大卫凝姿,永远给人以活生生的美的感受。凝姿了的古人身上那些可供仰望和学习之处,只有从自以为是“我最好”的优越感之中跳脱出来的人才能捕捉到。这样的人,往往能站在神的视域下,仰望古人,看到自己的败坏和正在败坏、即将败坏,看到自己生活的败坏和正在败坏、即将败坏。
古今之别、天人视野,是杨无锐《其实不识字——在汉字里重审生活》中的两个重要说法。“我们要感谢古人什么”,要感谢古人为我们提供一种重要参照——“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一参照,可以通过在神之视域下的“场”中“识字”来获得。
提及“节”字,我们想到什么?无非是各种节日和随各种节日而来的消费。刚过去的平安夜,今天这个圣诞节,即将到来的元旦、春节。节,对今人而言,无非是吃喝玩乐购物狂欢的换了称谓的理由。
提及“节”字,古人会说什么?“节”是与“放纵”相反的“节制”。杨无锐在《其实不识字》中说:“竹子向上生长,每到一定高度,就遇到一个‘节’缠之束之,然后继续生长,继续缠束,终至挺拔凌云。”古人认为,人亦当如竹子一样学会自我缠束,才能成人。
提到“土”字,我们想到什么?谈何“土”,我们要“洋气”。对“土”避之不及,对“洋气”追求不已,是今人的生活方式。就算有人在提到“土”时,会如艾青般表白“我爱这土地”,也很少会思考土地为何值得我们爱,也越来越不在乎自己所爱着的土地受着何种待遇。城里人习惯了高楼,感受着“我最好”,乡下人渴望着有高楼占据他们的土地,盼望着“我最好”。
提到“土”字,古人会说什么?土是承载者、吐纳者、生长者。“古人认为,天虽是万物的源头,土却是万物经验上的起点和归宿。在更复杂的五行学说里,土,是‘五行之最贵者’。因为它是构成世界的其他元素的根基。德性与神性,本就相通。人们祭祀土地,正是要对它的厚德表达感激和敬畏。”(《其实不识字》第60页)
对同一个字截然相反的理解,造就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哪一种是神所认为人之为人所该有的样貌呢?显而易见——
崇尚“个性”的现代人越来越不想受约束,因而也离挺拔凌云越来越远,甚至,活得不成人的样子。放纵自我地过节是败坏生活的生活方式,把无节制当作个性的标签,是败坏人的做人方式。
古人眼中与承载、吐纳、生长有关的“土”字,在今人这里渐渐成了最肮脏、乏味、平庸的东西,对“土”误解所意味的不只是对这个汉字的不认识,还意味着“土”字所具有的尊贵早已淡出人们的观念世界,随之淡出的,是人应当有的生活方式。
例子无需多举,古人凝结在汉字中的生活方式从来没有通过好的“识字”方式传达给我们。我们认得很多字,却不知造字之初字的含义,更不知每个字与自己的生活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其实不识字。其实不识字,不识的,不只是字。重新识字,就是重审生活。这正是《其实不识字》一书所要表明的。
可悲的是,匆忙的今人,为操心生活而匆忙,无暇重审生活。
天空被雾霾刷屏。我们开始为自己的一呼一吸操心。连一呼一吸都要操心的生活等于被糟蹋了的生活,等于已败坏了的生活,约等于,无法生活。现实真如网友调侃的那样,说中国有了第二十五个节气——立霾。我不由自主地悲观地想,恐怕最终只会剩下一个节气——立霾。
“你使劲闻,有一股催人泪下的GDP的味道”,“这么说吧,都是钱的味道。”
我们一直操心的是,生活够不够富裕;国家一直操心的是,GDP值够不够理想。不是说这些不该操心,而是不能只操心这些,不能对这些仅有的操心丧失审视的能力。拒绝时刻重审生活就等于要时刻操心生活,时刻操心一呼一吸的生活。
乍听之下,“操心生活”是眼前迫不及待的事,而“重审生活”是闲来无事时才会抱有的情怀,比起“情怀”,人更应该着手于“迫不及待”。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拒绝重审,就等于认了这“时刻操心”的命。
“操心生活”让我们觉得颇为熟悉,而“重审生活”却陌生且怪异,因此忍不住想给它贴几个标签,比如“庸人自扰”、比如“多此一举”。
事实上,重审生活是一个古老训诫,一直与操心生活同步的古老训诫。
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生活不值得一过。在他生活的雅典城邦,有拥有权威、颁布命令、时刻为人民生活操心的贵族,也有像他一样经由辩证法而审视权威和命令的庶民。他们不奉权威与命令为不可反驳的真理,而将权威和命令视作可以反驳的意见。操心生活的人所提供的操心生活的方式,必须经得起重审生活的人的审视,因为重审生活是实现好的生活的必要前提。
重审生活,意味着认识到真理与意见之别。因为任何时代都充斥着假真理之名的意见,这些本该用来讨论的意见被当作真理一概接受下来,导致的结果就是永远活在某种权威和命令下,过“权威”和“命令”想让你过的生活。
如果不是一味追求GDP的意见被视为真理,就没有不计其数的工厂拔地而起,不计其数的巨型烟囱林立;如果不是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意见视为真理,就不会有被物欲层层包裹而精神空虚的无根之人。
可叹的是,自诩权威、下达命令的不只是居于高位的政客,还有那些兜售思想、贩卖意见的各类专家。《其实不识字》一书的序言中,有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句子:
这个时代,人们喜欢听从‘成功学家’‘幸福学家’的生活意见。他们的基本意见是:认识你自己,接受你自己,你是最好的……可是,根据我所仰赖的陈腐意见,若不重新思考那些更根本的问题,我们不配认识自己。温柔的现代生活意见说:你最好。严厉的古代意见说:你不配。
懒惰的人愿意接受“你最好”,“最好”意味着不需要有长进,而想通过重审生活进而获得好的生活的人,更愿意承认“你不配”,“你不配”意味着为了配得上好的生活,你总该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