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隔:卡夫卡《给父亲的信》(一)
2008-11-03
记得几年前写本雅明的论文时,曾经在前言中引用过这封信里的文字,来描述二十世纪新一代德国犹太人与父辈之间的隔膜。当时的自己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读书的时候满眼都会读出所谓的学术。今天,当我再用一颗平实的心去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也不想去考虑什么“德国犹太人问题”,而是用一颗为人子女的心,感受到卡夫卡渴望与父亲获得心灵沟通,又始终无法打开心结的那种痛苦。
这个心结,影响了卡夫卡一生的性格,也塑造了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他的敏感、脆弱、反抗、挣扎、逃避、呼喊,都从童年的这样一个看似小小的,不可理喻的心结开始。童年成长道路上的任何一颗小石子,都有可能成为日后的颁道岔。其实为人父母,永远都不知道,永远都会低估自己无意识的一言一行,对于孩子一生都会起到的影响。
卡夫卡很怕他的父亲,这封信就从这里开始。他父亲问他为什么怕自己,卡夫卡说他总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部分原因是由于害怕父亲,另外一部分是这恐惧的原因包涵着太多的细节,他根本无法把这种感受组织成语言。记得哥德曾经把这种无法言说的恐惧称为“monstrous” 。任何恐惧,一旦能够用言语说明,这恐惧就已经去了一半。
卡夫卡天性敏感、脆弱、害羞而固执,身材也是矮小孱弱,偏偏父亲是个高大健硕、精力旺盛、脾气大、嗓门大的男人,因此父亲对待卡夫卡的疾风骤雨式的态度令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他对父亲唯一的小小反抗只有默默的倔强和固执。他说,其实哪怕是父亲给他一句友善的言语,静静的牵着自己的手,或者一个和善的眼神,都会让他心甘情愿地去做父亲所希望的那种人。但是反过来,倘若是面对一个和父亲同样的孩子,有着旺盛的精力,大着嗓门说话,或者同样暴戾的脾气,父亲的这种方式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父亲和自己都没有错,错只错在他们之间太不同。
卡夫卡描写了童年发生的一件对他来说是非常重大的事情。一天晚上,他不停地吵闹着要水喝,他说其实自己那时候并不渴,或许只是在磨人,或许是在自己逗自己开心。父亲威胁了几次也不管用之后,就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丢到门廊外,把他单独锁在门外一小会儿。这件事情或许在家长看起来是件小事,而且如果不这样似乎整个晚上也会不得安宁,甚至睡不成觉,但是卡夫卡描述了这件看似很小的事情日后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他说从这件事后他的确变得顺从了,但是内心世界从此崩溃。即使过了很多年,他仍然会受到痛苦的想像的折磨:“这个高大的人,我的父亲,至高无上的权威,在深夜毫无缘由地走进房门,把我从床上拎起,扔到门廊之外,而这意味着我对他来说一无是处。”卡夫卡承认,从这件事开始,这种一无是处的自卑感就一直伴随着他,而且越来越强烈。
或许很多家人会认为孩子的这种反应太夸张了,根本就毫无必要,或者会认为这只是因为卡夫卡的性格太敏感了,他只是个例外。不过至少对我来说,我的成长中也经历了很多类似的事情,深刻地影响到我日后的性格和我的行为方式,直至今天,很多东西也并未完全消弥。考试中因成绩不理想被妈妈撕得粉碎扔到脸上的试卷,整个学生生涯中被告之脑子比别人笨所以要加倍努力的紧箍咒,少女时期因为发育而被妈妈讥笑为中年妇女般的身材,一直伴着我成长,让我始终无法摆脱自卑的阴影,还有无论何时都不敢懈怠,要拼了命努力才不会挨批评的紧张心理,永远都不会放松,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够好。记得长大后有次和妈妈谈到她对我的这些影响,她很不屑地说我小题大做。其实她永远都不会明白父母在孩子眼里的那种权威,他们所吝惜的一句赞扬,可以给孩子带来他们全然意想不到的鼓励和承认。她不知道,为了得到妈妈的一句赞扬,我拼了命地努力了二十多年。直到我二十五岁那年,几个同学到家乡游览,我无法回去,请父母代为接待他们。回来后他们告诉我,席间妈妈说:我的女儿很优秀,善良、孝顺、勤奋,我很为她感到骄傲。我听了这话激动得一宿没有合眼。这迟来了二十多年的肯定啊,是我梦寐以求的最大的奖赏。可是为何妈妈不亲自对我说呢?又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有次问她,她说表扬多了怕我骄傲,她真的错了,她不知道,这最可宝贵的赞扬是让我永不堕入邪道的力量。
在这世上,哪怕是父母与子女之间这种最纯粹的爱,也会因为彼此之间的隔膜变得艰难。爱是给予对方所需要的,而不是给予自己认为对方所需要的。而要了解对方需要什么,仍然只能依靠爱本身。记得读书时,同屋女孩是儿童心理学的博士,她对我说,大人和孩子说话的时候,不应该直立着俯下身子,而应该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因为大人无法理解面对需要仰视的家长的脸时,孩子心里是如何地不安与无助。用孩子幼弱的心灵体察这个世界,让自己的心灵的触感也变得纤弱,才会理解孩子的心,也才会真正理解这个世界。反过来,也才会解救自己那视一切为想当然的粗糙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