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霜降》,我的心几乎沉入冬季。
只是一本不算厚的小说,可那是严歌苓写的:一如她以往的作品,讲究得不得了的遣词造句,一段悲喜交集的家族兴衰,似乎瞬间就把人带进一个浓烈的故事里。在那个半颠半疯的草根贵族家庭里,一个女人居然可以如此与之呼吸存亡。
一开始我相当不喜欢那个叫霜降的乡下小妞——那种典型凭着几分姿色、懂得卖弄而换取机会的“地位低下”的人。的确,她比更多的乡下姑娘聪明有悟性,利用早一步到北京的男友关系住进了他所服务的高宅大院。无意间,她又当上了小阿姨,开始了充满幻想而不尊贵的生活。漂亮而不尊贵,立即就衍变成了玩物。并不是那种公开粗暴地被玩弄,因为毕竟是在用生命换得江山的老将军的家,但那里却灰暗得让人不辨方向,酸腐得足以侵蚀人的灵魂。
老将军有不止一个老婆以及众多子女,构成了霜降的小世界。她头天来的晚上坚决不肯委身于男友,却在误闯入四星少爷的卧室时变得服服帖帖。这是借着她那点圆滑处世的机灵劲儿。而且,她身心出现了“一种遥远的却与生俱有的骚动”,甚至想到“下一步”也不那么令人厌恶和惧怕。一句话,霜降似乎天生具有狐狸精的眼光和素质,懂得谁贵谁贱,懂得自己眼波流转的角度。这在随后的与老将军以及老将军的另一个儿子大江的交往里随处可寻。
刚到城市的霜降水灵饱满,象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春天的枝头等着人驻足。她羞怯但绝不畏缩,有风吹过便昂首挺胸,不甘错过。但是在大院生活半年,她便有了老成之气,心里转着的花样也复杂了许多。一个如此这般的乡下小女子,怀揣的梦想肯定比旁人还要多出几分吧。她也想有人疼爱,有永远的依靠让自己从此解脱。这些梦想在她与大江的友情发展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如同爱情本身一样微妙。如果真有爱,大概就在那时生成了。
如此悬殊的身份在那个时代是南辕北辙的,是注定不幸的。可他们的故事远不是超越阶级、敢爱敢恨这么单纯。他们就象在嬉戏,偶然相聚,遽然相吸,痒痒得让人挠心抓肺、却又不辨真假。说霜降没有幻想过当大江夫人那是假的,可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她在迎合的同时又随时提醒自己,要作回本分的小阿姨。但一见到或者想到大江,这个对自己满满关怀的性情男人,她就舍不得放弃,宁愿做他心底那个小极了的角落的忧伤灵魂。哪怕他娶了阔家小姐,哪怕他深深吻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霜降都没有怨言,他只要给她个小小角落就足够。
看到这里真让人有点伤心了,为那个乡下小女人。
一个姑娘要成长为女人,要品尝多少滋味各异的养料啊。以为是甜的蜜糖,其实是苦的哀伤;希望是醇的芬芳,得到是涩的迷茫。而她什么都躲不开,只有一一饮尽杯中之物,期待某一天有幸,能蜕化得羽翼丰满。
大江代表了她卑微的真爱,是在无欲无求中的绝望等待。在她被老将军侵犯后的些许幻想里,幸福说不定会到来?
那个追求自由的灵魂啊,她抗争着现实的残酷,明知输是赢的翻倍也不肯放弃。她在大江生病的床头无声哭泣的画面让我侧目。泪水反抗意志越来越多时,反而比没心没肺的笑更动人。真的假的,算计的和被算的全都搅和在一起了,正如她停留的这个大院,已经分不清是非。
我仍然不喜欢霜降,但看到她的心痛、知道她无奈地承认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我开始懂得她了。她是那朵枝头的花,被人欣赏却不被保留,盛开自己就注定得用逝去做代价。逝去青春、逝去纯真,被风扫进泥土,看残冬来临。
所以她没有嫁给那个残疾的大江,也没有和一夜夫妻的四星儿子亡命天涯。在老将军弥留的床头,她最后看望或说悼念了改变她一生的短暂生活。“不是一场轻浮又能是什么呢?”
她曾经是那么一个好女孩,在那样的世道中承载了不该属于她的罪恶。她也抗拒过世道的不公,屈服应从都是在挣扎之后。所以她认命了——这让我彻底悲哀了。
忧郁的,悲伤的是我的心,为这一个或那一个曾经充满希望的女人,沉入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