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要杀死我，那么还得另外打死我的骄傲

经典故事就像一块岩石，牢不可破，比如美狄亚和伊阿宋。这本名为“声音”的新小说，却仿佛一只雕塑家的手，凿去一些被男权历史定论的情节，留出围绕在美狄亚光芒下的众人，以各自的独白占据新时代读者的视听，释放出一个新鲜的女人——原本是背负千年恶名的狠毒女巫，如今却成了清白却白白强悍的善女。

如果你记得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可能会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形象，她本是科尔喀斯公主，“美丽、善良又坚毅凶狠，美狄亚是太阳神的孙女，又是月神的女祭司。她精通法术，手持神扇一把，能令日月升沉，江河改道”，爱上了前来索要金羊毛的伊阿宋，便私奔而去，途中杀害亲弟弟；不料，到了夫君的国度：科林斯，伊阿宋却觊觎格劳刻公主，遭遇这等始乱终弃的美狄亚怒火冲天，杀了公主和国王，甚至还有自己和伊阿宋的骨肉，以示决绝。由此“美狄亚＝复仇女神”就在历史上站稳了脚跟。有时候，一些文人墨客会为她对爱情的痴迷乃至疯狂辩白几句，但显然，世人难以忘记她在狂怒、妒忌、占有欲、以及漠视亲缘等方面的极端品行。

所以，当我看到德国女作家沃尔夫的这本书时，绝对吃了一惊，多少也觉得很过瘾。她完全改写了情节，新的美狄亚美艳、高傲、崇尚情感的自由，她是祭司，也同时是最了不起的妙手神医。她不仅没有杀害任何人，而且彻头彻尾只是个政治权力争斗的替罪羊。在此，历史上安置给美狄亚的种种谋杀罪名全部被取消，她是王宫内政治暗杀的发现者——不仅在自己的祖国，发现父王为了保住权位而谋害亲生之子，而且，在夫君那貌似繁华昌盛的新国家，也发现了同样的丑闻，可怜的王后因为女儿被丈夫杀害而多年沉寂哀伤，真可以说是：天下王宫一般黑。

在此，美狄亚的悲剧甚至也不是因为伊阿宋的背叛，她细心照料病重的格劳刻公主，在得知丈夫要新娶公主之前，已经找到了新的爱人——一位天才平民石匠。她只是替伊阿宋不堪了一下而已，并未太过动容。正如普天下和平离婚的夫妻一般。

那么悲剧究竟如何在改写之后依然成立、并依然保持古希腊式的深沉呢？爱情并不具有令女人发狂的力量，这反过来让我想道：或许，打一开始，人们认为复仇女神的原动力就是对一个男人的痴情——这本身就是一种有够落后的偏见呢？伊阿宋理应为了事业选择病恹恹的公主，美狄亚也完全可以找到更适合她的爱情？石匠动人的双手从巨大的顽石里创造出美，也能同样唤起美狄亚身体中欲望蓬勃的生命，显然很值得爱；在美狄亚被陷害之后，石匠痛不欲生的方式是疯狂地砸石头，显然，这份爱是双向的、深重的。

而伊阿宋呢，他犹疑、胆怯，明知道驶着“阿耳戈”前去索要金羊毛是一种愚蠢的任务，却还得兴师动众地听从安排，耗上时间和口舌，若没有美狄亚的帮助，他无论如何战胜不了狂涛和火龙。用现在的眼光看，他和她之间的“爱情”本身就很可疑，不如说是弱者和强者之间某种暂时性的契合，伊阿宋很难甩清“利用美狄亚”的恶名，因为他（也许象征了男性）从根本上就无法胜任所有重任，英雄本来就不该是独独一个男人。有趣之处就在这里：没有被改写的形象，恰恰是这位伊阿宋。他虚荣、势利、见利忘义，说他见异思迁我觉得真是一种抬举咯。因为不论是希腊神话，还是今天的《声音》，伊阿宋对女人的爱从来就没有纯粹过、热烈过。连译者都不得不概括道：格劳刻公主爱上了他，因他觊觎王位所以“顺水推舟”。这算哪门子爱情呵。就算我重新翻看欧里庇德斯的原作，也很难打消这种念头，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生活在21世纪，21世纪的男性、或21世纪的爱情，确实有助于我这种犀利的怀疑论。

但悲剧确实还依附在原有的情节主干上。美狄亚无论如何是一个悲剧，因她高傲，纯然听信本性，拒绝妥协，拒绝察言观色并随之趋炎附势。一句话，因为她是个过于自信的完美女人。我被小说中某些独白深深打动，“如果他们要杀死我，那么还得另外打死我的骄傲”，尤其是这句。当她发现弟弟死在亲生父母手下时，无法忍耐，迫不及待要离开祖国，刚好伊阿宋的船队在这里，作为交换条件，她帮他拿到金羊毛，他则带她离开。一个不能容忍背叛和杀戮的公主，就此甘愿自我流放。她的善良悲悯却成了日后被人造谣的原因。

美狄亚对伊阿宋的科林斯王国也起码是有期待的，这里更开化，经济更繁荣，但这里的女人却对男人俯首听命，无权表达自我，也仿佛始终没有找到门路。美狄亚的才华能与科林斯的天文学占卜大师平起平坐，她的医术高超到了日后能被冠以巫术的地步，而且她也美艳动人，用鲜艳的衣服替换掉孱弱公主终日不换的黑衣裙，让那女孩第一次感到身体的灵动，她本来能让所有人爱上她。不过，完美之所以会成为幸福的敌人，恰是因为招致了嫉妒。小说将悲剧的起因塞给了美狄亚的学生——她对美狄亚的恨，仅仅是因为无法得到她更多的宠爱，这位学生是个不美丽的女孩，阿加斯达，她与宫廷内的权力争夺者串通出一个又一个谣言，正如传统史诗中所言那般，说美狄亚戕害胞弟、以巫术召唤瘟疫、利用伊阿宋颠覆科林斯王国、企图把这个国家占为己有。

阿加斯达，这个祸害的根源大言不惭地在独白中说，自己虽然不够美，但女人总有束缚男人的方式，那便是谄媚，“那种肆无忌惮地变坏的贪欲，有时候就是以爱情游戏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个故事里，如有比杀戮祭神更残忍的东西，便是人类心中这些明知故犯、乃至引以为傲的恶。

美狄亚由此白白高傲了一场，最终高傲地失败了。就这样丧失了一切：爱情，亲人，女人的崇拜，男性的友谊。如果21世纪的女人企图完美，看这则新撰故事时也许会觉得，与男性、与爱情、与事业、与女伴相处……样样都是不可承受之轻，也不要轻言什么始乱终弃，世界复杂多变，实在不是单独二人可以抵挡消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