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折不断的女人

是从伊莎贝尔。于佩尔那知道的《白色物质》，又通过《白色物质》知道了玛丽。恩迪亚耶。
不知怎地，我总是容易对质地冷硬、笔触犀利，又有着残酷叙事视角的女性作者产生兴趣。于是图书馆里见到这本《三个折不断的女人》，便借来读了。
说实话，读这样的书，有点难度。确切地说，是进入作者的语言体系有点难度。从句套从句的结构，大隐若无的情节布线，夹杂多重视角的叙议，都让人有点不适应。
但是作者对于个体内心的剖析与解读能力实在太强，所以读了便不愿放下。
 
小说由三个有着细微牵连的独立故事组成，只是为了结构的完整与呼应大主题而设，于情节上完全可以忽略。
A故事里的女主角叫诺拉，出生在非洲，后移民法国。幼年即遭父亲抛弃，长大后凭借自身努力成为律师。
三十八岁那年，应父亲的要求回到故土，却得知父亲破产、继母被杀，惟一的弟弟被控与继母有染，因爱生恨而掐死了她。但实际上，是父亲杀死了继母，弟弟顶了父亲的罪而坐牢。
 
A故事情节性不强，重点是想表述一种关系，关于暴君式的父亲与在其阴影下成长的儿女们。
诺拉的父亲蔑视女性，在离开她们母女时，只带走了诺拉惟一的弟弟索尼。
这个可怕、无情的父亲，多年来将男孩置身于异形的保护伞下，使他无所作为，无法独立，讲话时甚至不会与人正视。
在诺拉眼中，父亲化身为一个魔鬼，坐在了她弟弟与姐姐的肚子上，却一直刻意在忽略一个事实，这个魔鬼也同样坐在了她的肚子上。
 
诺拉的悲剧，是在父亲加诸给她的挫败经验里，失去了女性的柔软。
她努力为生活打拼，成为一名律师，买下房子，生下女儿，替自己的生活建立起一种秩序。
当一个同样离婚带着女儿的男人雅各布进驻她的生活，她所能做的，却不是从容接纳，而是时刻保持着警觉与焦虑，惟恐被他破坏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与权威。
 
而当她回到故里，目睹父亲的失败与衰老，得知弟弟入狱的真相，终于开始反抗父亲。
她做了弟弟的辩护律师，决心说出真相，把最爱的弟弟带回来。
同时，她也决定平静、宽容地对待雅各布。也许他的存在，并不象她想象得那么糟。
 
B故事里，做为故事主角的女性芳达没有正面出现。有关她的悲剧，都是通过描写她的丈夫鲁迪的生活状态来呈现的。
芳达同样来自非洲，嫁给了一个白人，移民来法国。
这个男人（鲁迪）从前是个老师，有一头淡金发的头发，充满自信与活力。
芳达爱上这样的他，跟着他离开自己的国家，选择来法国生活。
 
而鲁迪向芳达描述的生活，却始终无法建设起来。
父亲杀害合伙人事件带给鲁迪的影响，是他合理化解释自己得到如此境地的引子。
而空想主义和盲目的乐观，是他的异形人格，曾经带给芳达希望，却也把芳达拖入了深渊。
但最大的悲剧根源，却是鲁迪天性里的懦弱、敏感、多疑及神经质。
 
他开着全镇最破的一辆车，这几乎成为他的标志。做了难为情的事，想躲在车里避人，即绝望地发现，车子比他自身更能证明他的存在。
他把自己视为镇上一座颇具讽刺性的雕像的原型，并一度产生过杀死那个雕塑家的冲动。
他在公司销售业绩最差，替客户做事漫不经心，犯下严重错误时才正视到，自己根本没在这上头用过心。而他所能做的，就是逃避。
他在儿子面前失去尊严，孩子害怕跟他亲近，他偶尔提议去哪里吃饭或娱乐时，孩子只会茫然地看向母亲，因为无法弄明白，父亲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提这样的建议。
 
他的失败实在太明显。明显到他理应确信自己将为此失去所有自信的资格。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拥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房子、更好的车，他也这么跟芳达承诺，但最终一样都没有实现。他的生活象沼泽，他越是挣扎，越是下陷。
随之下陷的，还有芳达。
鲁迪因为自身的不得志，迁怒于芳达对苦难表现出来的冷漠。他出言伤害她，又害怕她因此逃走，一次次打电话回家，请邻居确认她是否还在。
 
这肯定不是芳达梦想中的生活，她曾经也是个文学老师，虽然来自贫困家庭，但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野心勃勃，快步走路。
但在这国度，非她的国度，她没有工作，住在破旧的仍需还贷的郊区小房子里。
但她选择了忍耐。不是忍耐一时，可能是忍耐一世。
 
C故事很悲伤。
一个叫嘉蒂。丹巴的女人，因为不能生育，在丈夫死后，被婆婆赶出了家门，让她去投靠在法国据说生活得不错的表姐芳达。
嘉蒂从非洲出发，搭别人的车去法国，半途受了伤，小腿肚上的肉几乎被分成了两半。
一个叫拉米纳的男人帮助了她，她以为遇上了第二个可以依靠的男人，结果，她被这男人拐卖到淫窝。
嘉蒂忍受种种折堕，存够了一笔赎身钱，想与男人远走高飞。谁知远走高飞的却是男人，他偷走了这笔钱，依然把她丢在水深火热里。
她经历病痛折磨，行将死去。
 
曾经，她喜欢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认定自己是惟一的，“对这个世界的万物而言，如果要维持井然秩序就必不可少的嘉蒂。丹巴。”
可是后来她变成一具行尸，一具想侵犯她身体的人扯下她的裹裙后会感到害怕的躯壳。
从不为任何事情感到羞愧的她，为这样的自己，羞愧得要死。
“于是她多么希望能够深入地里，在她巨大的身体下方，土地不是已经打开了她的大门吗？”
读到这一段时，正在上班的公车上。莫可名状的悲伤击中我，我将脸尽力扭向窗外，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
 
嘉蒂最后死于翻越国境之途。
她跟一些人一起，造了一部梯子，试图攀越分隔非洲与欧洲之间的铁丝网。
子弹在耳边呼啸，嘉蒂没停止攀爬。铁丝网上的倒钩刺穿了她的手和脚，嘉蒂没有停止攀爬。
但最后她还是倒下了，在刺眼的，冰冷的探照灯下。
 
不可否认，读这样的小说很压抑。
故事里的三个女性，都有着相同的属性。来自非洲，移民去他国生活。
但她们却有着不同的秉性，所以对生活的际遇反应各不相同。
诺拉敏感，对于痛苦有最直接的反应，所以她的反抗也最直接最有力。
芳达冷漠，选择隐藏痛苦，她的反抗无声，却有宿命的悲凉。
而嘉蒂单纯到无知无觉，面对伤害，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在逆来顺受。不抱怨，不绝望。把她折断的不是生活，而是生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