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生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语文课本上无意中描下了第一个空心字（也叫美术字），也约莫在那之前或之后，我第一次用小刀在一块废弃的印章上刻下了第一个反字。从此，我胡涂乱刻的文字历程就这样开始了。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我的课本上临摹各种各样的字体，描边涂色，画阴影，勾勒隶书的蚕头燕尾，描画宋体的小三角，甚至描摹黑板上老师的笔迹，所以我初中时候的课本没有一本是干净的。我找来一切可以用来雕刻印章的材料，削成方形，磨平底端，反写上我的名字，或者恭喜发财、马到成功之类，然后再用刻刀慢慢雕去笔画之外的部分，用锋利的刀尖去修饰那些琐碎的笔画。吹掉碎渣，蘸上印泥，在纸上一次一次地拓印。在刻印章的时候常常会因为用力太猛，割伤手指，却依然乐此不疲。也在硬纸板描上一个个的文字，抠掉笔画外的部分，做成剪纸一样，看那黑白之间的空隙。其间我不知道涂污了多少页课本，磨掉过多少枚印章，刻下过多少个汉字而又丢掉过多少枚印章，或者磨掉重刻。也不知道有多少张刻下了文字的硬纸板散佚在书页里再也找不到。而我又上了高中了。
高一的时候，语文老师借给我一本《语林趣话》，我由此知道每个字最初都是一幅画，每个字的背后都有一个来历，一段故事。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还是随身听满大街的时代，那个时候的音像制品店依然是门庭若市。那时候除了逛书店，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逛音像店，买磁带。那时候的磁带盒子和cd封面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东西，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设计是什么。而最最打动我的还是封面上的文字。我到现在依然记得那时候的几个专辑名称。罗大佑的《美丽岛》是飘逸又灵动的圆弧和尖角，王菲的《不留》充满了现代感，周杰伦的《十一月的肖邦》则是阴郁的哥特体，一如《夜曲》中所唱的一样。
——原来文字还可以这样写。从那时起，我又不肯规规矩矩地“画“字了，常常把几个字的笔画连起来，或者打断一个字的笔画，或者拉伸，变形，再涂上各种颜色。
人生就是这样出生啦，上学啦，毕业啦，要填志愿啦……我独独选中了广告学。那时候对这个专业没有多少了解，只是觉得选了这个专业之后自己胡涂乱画就不会被别人说成是不务正业了。（那时候能够由着自己的性子选专业的高中生有几个？了解自己所填专业的又有几个呢？）
就这样我得遂心愿学了广告学，按部就班毕了业，到现在一脚踏进了广告公司。任何一种工作都有可能把一个人的爱好变成他的梦魇，曾经醉心于用铅笔在纸上摩挲的你是否还能在加班时兴奋地用钢笔去修改一个个节点和路径？是否还能在成堆成堆的工作的追赶下好整以暇地去体会方块字之间的黑白神韵？所幸我依然喜欢文字，却不知道还能喜欢多久。那么做设计的各位同行们呢？
前一段时间淘到的《中国字体设计人 一字一生》到今天读了大半，仰慕那些穷年累月设计了一款款字体的前辈们，却又为他们感到委屈和难过，也为这个行业难过。印刷活字设计不同于一般广告中的字体设计，一款字体中有成千上万个汉字，却又要设计得风格一致，在没有电脑的年月里，设计师们要一遍遍地在纸上勾线、填黑，校对，修改，一两年甚至三五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一款字体。其间的辛苦自不必说。及至到了电脑普及的年代，字体设计师终于能够从笔墨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却又遭逢盗版。今天我们能够随手下载到的字体，其背后又包含着多少心血？当字体设计师无法用自己的艺业来养活自己，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坚守这份工作，又怎么能后继有人呢？
当我为自己不那么乏味的工作抒发些小资情调的牢骚时，那些曾经手拿刻刀雕刻铅字的老一辈的字体设计人已经故去，还有一些仍在操持着这个行当的人也已经迈入不惑之年，甚至老眼昏花了。
他们想必也曾如我一样痴迷于方块字的神韵，醉心于黑白之间的虚与实，在那汪洋恣肆的笔意里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