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成伤，性上瘾

    中国人，是从《太阳照常升起》的年代里走来。影片里对一只“鞋子”通过词语、图象不加克制地反复把玩。那个年代的性幻想，因贫瘠而疯狂，对劳动服下面扭动的屁股无限景仰，对破鞋这个词充满迷恋。还有什么制度比社会主意更节省资源，半夜里可以单凭想到“破鞋”就高潮了。
    因此面对心理学家“压抑欲望要得病”的理论，人们就象共和国卫队初遇美军，立即服膺麾下。其实，所谓压抑欲望的危险，指的是幼年期未满足的欲望被推进潜意识，成为人们心理上的病灶，而不是指人们克制具体的某次性冲动。对一个病人，受压抑的性欲根本不表现为性欲。
    公众却把一个心理学专业术语当作文化寓言接受并误读。短短30年，取代红宝书的，是补肾验方；取代的确良、军胶鞋的，是声色电光的情欲流水席。人在江湖漂，几人能不嫖？人们转眼就体会到另一种缺氧——陷入“爱成伤、性上瘾”的悲哀，嘴巴里却高喊着快乐。
    当然，只有人类可以不为繁殖只为快乐性交。性是令人快乐的，追求享乐是剥削阶级的属性，为什么所有人都进化成这个样子，既无目的又不经济也寻不着历史规律，唯物论显然无法解释这一幸运得有如中彩票的情形。一些人乐得听任自己的肉体烂成体制的浓疮，以为自己在浪漫的反抗主流意识形态。的确，他们几乎全身都溃烂了，但对于体制来说，他们却只是它脸孔上的几颗青春痘。
    流风所及，甜腻的空气里漂满了壮阳的消息，人们几乎找不到任何清热降火的资源：心理学家不断暗示满足欲望的正当性，性学家欢呼任何自愿而不违法的快乐，威权主义者最熟悉一句名言“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自由主义者因为政治失意而坚决不允许在性领域存在任何管制（包括自我管制）。
   在对待下半身的问题上，靠政府吗？骂体制吗？人类的分歧全在上半身，不同主义的政府难得的形成了共识：他们都更喜欢嫖客，而不是侠客，因为嫖客使他们的存在显得必要，而侠客直接挑战他们的权威。在这种肉体本质上无可奈何的一致性背后，人类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态伤感，仿佛现代人无来由的思乡。
    这样的江湖为什么不可以被看作一个自由者的乐园？道理很简单，世界从来就不是一间大酒吧，性本快乐，正如美酒虽好，贪杯无益。任何一个酗酒者，只要他承认生活已经一团糟，靠自己无能为力，愿意相信有一个比人自身更强大的力量提供善意的帮助，就可以加入美国戒酒协会（AA）。他想要改变的生活，简单描述就是只有继续豪饮的自由，而没有不再干杯的自由——被酒瘾控制，成为酒瘾的奴隶。
    在不同的酒桌前失去自我，正如在不同的性伙伴面前迷失自我一样。后者的代价是把异性视为满足自己欲望的消费品，他们以为自己拥有把爱与性分开的智慧，但爱的能力却在性的损耗中渐渐消弭了。审美疲劳原本是最轻的惩罚，一意孤行的人宁可发展出审丑的能力去应对放纵的代价。结果当他遇到了对的人，想要好好去爱的时候，自己却坏了。所以，感情幸福的定义是，在我们自己还没有坏的时候遇到那个对的人。在一张张日本AV的光影中，我们失去了对那个对的人的珍惜的能力。
    所有人都怕把自己憋坏，结果自然带来性爱的贬值，就象货币发行多了必然会产生通货膨胀一样。一个变态社会的标志，就是几乎人人都陷入了对变态的恐惧，惟恐自己的欲望被压抑而成为“变态佬”。于是拒绝试婚的男女被猜测成性冷淡或性无能，抵制性骚扰的侠客则被视为来自宫里的“大内高手”，却没有意识到，性上瘾同样是一种危险的状态。
   在《当好男人遇上试探》这本心理学畅销书里，作者比尔身处每年色情消费近十亿美元规模的美国，也曾沉迷于电视色情收费频道并无法自控地去偷窥裸体的邻家女，他异常坦率地说出自己面对性问题的挣扎，以及他是如何摆脱性瘾控制的。
    改变的开始，作者认为那是一个颇为理性的时刻，即只有当一个人沉迷欲海所带来的痛苦大于上岸的痛苦时，他才会有改变的愿望。他在权衡代价，做出选择。此前，他热中读的是《泡妞秘籍》，惊喜的是有人向自己暗送秋天的菠菜，是抓住一切机会、制造每个机会也要上，是用头站立用蛋交流用嘴排泄。
    这个时间点就是他体会到欲望之苦、不再以罪为乐的时候。尤其是当他一宿虽然有欢呼早晨便必哭泣、在日光之下被强烈的内疚感、羞耻感折磨的时候，因为人其实无法否认，我们清楚地知道哪些行为和想法是正当美善的，严重偏离标准时我们心里的警报器就会狂叫。当然人会压抑内疚以至于麻木，就象爱睡懒觉的人需要五个闹钟才能不迟到。
    比尔对性上瘾的阶段、程度以及发作时的表现给出了清晰的描述：在那些抓耳挠腮的时候，无聊游荡的时候，给认识的美妞群发暧昧短信的时候……对照一下，或许读者会象笔者一样有惊喜的发现——原来在不同程度上，我们都曾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我们曾以为是自己身体的主人，比尔却以一个老外标志性的直白道出了许多人竭力回避的真相。对走出来的步骤，作者的建议如图示般清晰，且以献身说法为例。
    最后，他认为性上瘾者与同样有类似挣扎的人组成支持小组，彼此分担软弱、互相鼓励是非常重要的。这个建议恰好点中了华人的软肋，我们的民情是臭鸡蛋可以吃进肚子，却绝不可挂在嘴上。咒语都是在背光的地方念的，上到政府预算，下到裤裆的阅历，只要摊开在阳光下，就已经干净了一大半。江湖因其隐秘而成为江湖。
   解决心理问题的首要原则是承认自己处于问题之中。在一个以问题为炫耀的文化氛围里，这本书或许首先能够帮助我们看到性上瘾是一种真实的发病状态，而非快乐的逍遥：一个人想不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却不可能，不是一个值得同情与怜悯的病人吗？
    痛苦于性上瘾，继而才能在充斥人们生活的感情波折、婚姻破碎与亲子悲剧中认识到“爱成伤”的可怕，可怕得如同最恶毒的咒诅。破除咒诅，才能重拾爱的能力，获得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