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灵性小说集《歌手》的“后面”……
文/北城
先说作者,齐宏伟是我的老师。我平时喊齐师。
我听过不少齐师的课,也写过很多老师,但一直不敢写齐师,因为“怕”,这无关乎自信不自信,而关乎信仰。在齐师那里,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信仰”的存在,真实,内化为生命。齐师对于“真”的追求,远远大于对“美”的追求。所以,每次面对齐师,就感觉自己的笔太轻,心太浮。
第一次听齐师的课是在大二下半学期开始,同学说有个老师讲课很好,应该去听听,那时候我情绪正低落,心想去听听也好,或许有什么心药。抱着试试的心态去了,听了,就入迷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堂课讲的正是《圣经》里的《雅歌》。牧羊人和牧羊女的呼唤与应答,爱情的世界没有王和王冠,只有两颗互相吸引的心。
当天晚上我就在寝室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倾诉了我的故事。我居然真傻乎乎地把信交给了齐师,尽管他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个旁听生,素昧平生。他欣然收下,下一次课又带回给我,还写了一页信纸给我,又特别送了我一本书,就是他的那本《一生必读的关于信仰与人生的30部经典》。我很感动,我真没期望能有什么回复,只是一次冒昧打扰,很唐突很轻率,轻易就把自己的情感诉之于人,但回信中齐师说:“多接触信仰吧。”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大学老师讲“信仰”这个词。真正的信仰。
之后,齐师的课我都来听。齐师上课有两个作业,要学生准备两个本子,一个本子写读书笔记,一个本子写听课有感,这是齐师自己从大学阶段养成的习惯,一直到现在,已经积累了好几摞笔记本,如今教书,就把这方法授于学生。平时我写我记,到了期中和期末,我也与其他学生一齐把本子交给老师,老师一齐改,每篇都有齐师的批改和评语。师对旁听生都这么用心!最重要的是师教给我读书方法,那个阶段我用齐师的方法读了不少书,也读了进去,渐渐喜欢上了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并立志以此为自己的求学方向。
这时,也才更多得知齐师“传道授业解惑”之效——
苏州金泓2006年发表《我的老师齐宏伟先生》,里边讲到齐师竟把课堂搬到青山绿水间,妙语如珠地讲《傲慢与偏见》;
有一仙林学生,大老远跑到随园去听齐师在那边的课,听完,再“折腾”回来,来回就得三个小时,也乐此不疲;
还有一个学生,毕业好几年了,在丹阳工作,常在礼拜二坐火车赶到金陵来听齐师讲课,听完后,再坐火车回去。
……
点点滴滴,不是传说,而是脚踏实地的现实,而这现实又那么灵动和诗意。难怪齐师把自己的第一本小说叫灵性小说集,这也是中国第一本灵性小说集。我敬重齐师,同样,我敬重齐师的文字,包括这本《歌手》。
《歌手》初版早就看过,那时候最喜欢里边的《歌手》,尤其对那句题记:“歌并不存在,它是它后面的一种东西。”想起齐师讲课所言:“地上怎么会没有‘路’?只是这路还没有显现出来——你能在没有‘路’的地上走出一条路吗?!”异曲同工,都是讲“后面”,讲信仰。在我所有老师中,似乎也只有他能讲这种话。喜欢小说《歌手》,因其叙述自然、生动,尤其是小说第六节,写到巴达斯克被人打了,躺在地上——
后来,我躺在地板的碎玻璃上,清醒得很,整个世界的喧嚣、呼喊与吵闹一下子都远了,一切都静了下来,侧过脸去看到很多双各种式样的鞋。真没想到我能有这么多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像小河一样歌唱,真的,血在唱歌,这是最艳最冷的歌,我被这歌魇住了,一动也动不了。我拼命伸手想抓住这首歌,这是我的命啊,就要流光了,就要流走了,就要流完了。
死亡越过千山万水,穿过楼房巷陌,一下子就到了眼前,也许,它根本就没怎么走远,而就在眼前某个地方待着。它像狗鼻子一样碰到我的脸,热烘烘的,又冷冰冰的,带着浓浓的腥味,我说起它有一千次,这次才真正见到了它。我被厌恶、恐惧攫住了。死不是人能负担的。所有的骄傲和绝望都先行倒毙,生活露出一脸狰狞。我没可留恋的,可还是怕到达。我自己的歌没有一首是温暖的,能伸手拉住我。
至今读来还那么感动。这就是文字的力量,直接、简单、有力。一切情感和语言在真实的死亡面前都无力表述,残酷的死亡才是真实的,继而这真实被更好的真实取代,那就是结尾的“歌即生存”,只不过那已不是人间的歌。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文字,读着像诗。
《歌手》的主人公像极了我,巴达斯克是个流浪歌手,追求自己所谓的音乐。我亦是,追求自己所谓的文学,亦在流浪。而在各自流浪途中,都遇见了齐师,都有重重怀疑和骄傲。我那时与其说是被深深的自卑所奴役,不如说被深深的骄傲所掌控。在《歌手》里,我看到了我自己,找到了同类。
这次翻阅新印本,我喜欢上了《雅各井旁的玫瑰》。或许和阅历增长有关,对生活、对爱的体悟,也慢慢沉淀。《雅各井旁的玫瑰》,教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穷人》,那个杰符什金和瓦莲卡,主人公都那么清澈,都那么热情,都为对方着想,只是结局一个是喜,一个是悲。虽都平凡,但都伟大。我喜欢文里的倾诉,对爱的人,那最真实的情感,很动人,而且俏皮、聪明。尤其那句“你叫我‘亲爱的,远’真好,尤其那个逗号,妙不可言,比我写得所有的诗都好”。确实“妙不可言”,爱对方,爱到小小的逗号,一个标点都那么喜悦。只因她。只因她是她。
文有《诗经》味,拙朴,干净,又有《圣经》气息,圣洁,平实。但最吸引我的是小说里面有个“转”——转的过程,有挣扎,有挣脱,有冲出羁绊,由吸引到被吸引,由呼唤到应答,由不敢爱到全身心地爱。小说采用的是书信体,所以更能表达两个主人公的内心,内心的念想和流转,也更真实动人。杨慕溪的“转变”写得很入微,不像别的篇目里信仰的转变,感觉文字叙述有点快,几乎还没怎么具体描写就“过”去了,不如这篇以及齐师自己的信仰历程里写得那样一波三折,一咏三叹,这之间是有来来回回,曲曲折折,有峰回路转,有柳暗花明。文字细细地叙述人心的挣扎,欲望和信仰的斗争,信和不信,坚定和怀疑……细腻而动人。这也就是我理解的托尔斯泰的“心灵辩证法”。这篇《雅各井旁的玫瑰》,我确实是比照着《雅歌》来看。以色列旷野上的呼唤终于有了应答,在凯里城外大山深处也有了回响。真令人心驰神往,又羡慕又祝福。
除了这两篇细腻的文笔外,有的小说重于说理,可能齐师太重“道”了,视“道”大于“文”,难怪他在《歌手》发布会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人知道有这么一群人,一群活出了光的品质的人,太精雕细琢了会使人忽略这一群像。”这也使我明白了罗丹怎么会把大家都赞叹到心醉神迷的巴尔扎克雕像的手给砍掉。
齐师文字最大魅力也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浸润其中就能彻入骨髓的温暖,你能感觉文字的力量,向上而又温润,能静心。我每次心不静,就会拿起齐师的书,读着读着,心就静了,心就安了。就像齐师在《诱惑》中评价果果的文字——“别人的故事是用技巧和想象来写,她是用心灵和生命来写”。这句同样适用于齐师自己的文字,齐师用自己的灵魂在写。齐师的文字有光,有亮色,有温暖。而当代文学里多是冷眼和旁观,多是黑暗和丑恶,也多是琐碎和无聊,要么悲叹,要么诅咒,要么平铺直叙,只有事实的再现,散沙一样——往那一摆:看,这就是现实。但内里缺少力量,缺少刺痛和改变的力量。而且当代作品里直面的往往是现实的黑暗,而非内心的幽暗。为什么不可以表现一些人性里的幽暗,彰显一些人性里美好的光明呢?作家,就是要用文字让我们看见真实,看见内心的幽暗和对光明的向往,对内心进行审视和拷问——齐师讲课喜用“拷问”,进而带领我们出来,别深陷其中最后被黑暗吞没,那样的话,文字也就只能成为坟墓。
生活的意义要远远大于文字本身。而现实里很多作家文字流于技巧,流于文字的随意涂抹,而忘了文字神圣的一面。齐师讲,让文字的力量自己显现出来,让文字自己去说,就是要平平淡淡叙述,什么技巧都不要,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写。“文学,不是技巧,而是灵魂。”齐师的文字,就是面对赤裸裸的灵魂。至少对我是这样。
齐师平时写诗,对文字的把握其实很到位。《弦响》这篇,整篇就是诗的语言:
一道透明的墙,冷而硬地横亘,在你我之间却无从触摸。我站着,看到上面写满谎言:你爱我。起风了,我们接吻以相互取暖,墙把我们夹住,像两条冻鱼,预约,在下个季节一起腐烂。
决绝的背影。其实无所谓决绝,也无所谓不决绝,那是一种为了敞开的掩饰,为了结束的开始。失去有时是为了故意设计出一份惊心动魄的错过。或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同?已不爱对方了,对说对方不值得爱。只剩下了折磨,或懒得折磨。在乎,或假装在乎。“刷碗了吗?”“刷了。”“关电视,洗洗睡吧。”“嗯……”
有诗的语言,又有生活的语言。从诗到生活,残酷而动容。文字自己在言说,照亮了黑暗中假装拥抱的你我。
最后一篇是《忏悔的河》,那一刻我明白,原来祷文才是最美的诗,因为那是说给上帝听的。
齐师写小说喜用复调,内里好几种声音,像极了齐师自己,不断发问,不断思考,不断拷问,不断追求,也不断向前。
这些小说的素材,都是齐师自己一点点积攒的。还记得每次信仰沙龙上,我们在下面分享,齐师总喜坐着拿着本子不断地记,认真地听,像小学生。看过小说的人对《歌手》里的丁丁系列印象尤深,因为丁丁里有我们所有人的影子,因那丁丁语录是所有人的语录。对信仰的怀疑与游离,对信仰的好感与恶感,想必你我都有。
记得齐师说:“知识只改变知识,只有生命才能影响生命,只有人格才能化育人格。”我信这话,并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实在含义。
没有这样的生活,就没有这样的小说。透过这批小说,我观察到了一大批基督徒们的生活内心。原来,基督徒不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们就是真实的人。在这个我们越来越忘了怎么做人的世代,所有信和不信的人们,都可以看看这本小说,看看这些真实的“人”的生活。
还记得有次我嗓子咳得厉害,好几天不见好。上完课,齐师要赶车,出教室门时,一手提包,一手对着我,然后用手指了指喉咙,要我去看嗓子,别误了治。我课上重重地咳了几次,他注意到了。那几天听我咳的弄文学的老师可谓多矣,但只有他听到了,看到了。那一刻,我明白了文学的意义,文学是人学,教文学,学文学,不关心人,不关注人,文学还有啥意义?如齐师在小说《天使》的话说:“报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生命。音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那么,还可以继续接着说:文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的心。
读着这些小说的刹那,有些时刻真像《礼拜路上》的文梦扬那样心如花开,体会到一种绝大喜悦透过齐师传递给我。每次上课,齐师都是带着这份喜悦来的。有一次,开场白,他说:“同学们好!刚来的路上看到玉兰花开了,真美!花开有声音呵,你们听到了吗?诗人就是那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的人!”
最后,说下修订本的装帧设计,封面和封底质朴、神秘、动人,内容形式相得益彰,可谓妙手天成。其实,这“后面”还有个小“插曲”:设计者原来精心设计的是另外的封面,拿给齐师看时给否了,倒是这个树叶的封面,本来早被设计者给抛弃了,却被齐师一眼看中。原封面设计的树叶颜色很浅,后来呢,印厂调色时不小心给调深了,印出来后成了很重的颜色,远远看几乎看不见“歌手”二字,封面上单剩一枚树叶了。设计者说这里有问题,但齐师看到了,却打心眼里喜欢,在《歌手》发布会还详细介绍了喜欢的理由。
冬夜静读此书多日,细细摩挲,我也明白了这样的封面确实更好,因为这样一来,这片树叶显得更神秘和更大气了,也能把“歌手”二字给稍稍盖住,是的,最好的音乐是上帝用树叶弹出来的天籁,人间的“歌手”理应退避聆听。整体而言,封面除了那枚神秘的树叶,简直就是白纸,但细看却发现质朴而不简单,神秘而不张扬,吸引人自己去靠近,去发现,去聆听。诚如封底所言:“蠢人如我写小说,只有上帝创造一棵树。”
原来,上帝才是那“后面”的、真正的歌手。
2012年2月冬末初春于濮水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