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乳房

对于这本书，我想我已经可以做到语气平和。

2004年的11月，我把它送给我的女友。她在扉页上写道，“ZT为GZ购于东山书店。于省人民医院影像楼928房”。英文字母是我们彼此的简称。当时，化疗后的她就躺在928病房。书店离医院大约500米，我满街找好吃的打包时撞见的。

书名《乳房圣经》，作者是美国乳癌联盟主席暨创办人苏珊·乐芙，英文原名《DR.SUSAN LOVE’S BREAST BOOK》，直译过来就是“苏珊·乐芙教授的乳房书”，因其在美国作为乳腺疾病的权威，获选全美最佳医师，已广为公众所知。《纽约时报》评价该书，“对女性同胞来说，本书犹如了解乳房的圣经。”这就是汉译名的由来。

挂着引流袋，躺在病床上刚刚接受了一次手术的她，和旁边的我，在彼此的间歇里，先后读完了这本书。书里告诉我们的知识，远远超过我们所遇见的任何一个医生，书里传达出的体贴态度，更是我们从没在生活中的医院里遇见过的。合上书，我们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那笑里面，是克制的羡慕，是对自己身处的医疗现实的失望和最终的接受，顺带着自嘲一下：一只已经上了案板的动物，竟有机会读了一本如何善待自己、以及如何与厨师相处的书。我只说：“这本书真不错，资料挺新的，我会再读一遍。”

简而言之，关于乳房的方方面面，从它的发育到它的正常枯萎与非正常消失，从日常健康的自我关照，到如何应对常见的乳腺增生、整形手术的注意事项，乃至乳腺癌的就医建议和治疗方式，可以说无所不包、无微不至。尽管这种无微不至，绝不意味着可以帮你消除烦恼，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站在你的身边，直视着你的眼睛，坦诚地告诉你：“在各种不同的处理方式中，并没有哪一种是绝对正确的。这真的是属于你自己的决定……你宁愿相信存在着某种客观的真相：亦即只有一种最适合治疗你的方式。不幸的是，正如你从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发现的，事实经常不是如此。”

科学最具科学精神的表现，就是承认自己在某一领域还不够科学。充分了解信息就显得格外必要。作者说道：“有时候病人会不好意思寻求其他医师的意见，仿佛这么做是不相信原来医师的专业水平，绝对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你并不是在侮辱我们，你不过是在自己的生死关头，尽可能寻求正确的信息而已。……如果你遇到一位因此而感到恼怒的医师，也不要被他吓着。你的生命以及你心灵上的平静，都远比你的医师的自尊重要得多。”

美国的医疗问题据说也不少，上述漂亮话美国病人是否当真我不得而知。现实之一种是，我们曾从广州飞到北京赫赫大名的协和医院（这里被认为是中国西医的发源地，昔日大医辈出），挂了一个很贵的专家号，结果被要求当场购买广州原某烹饪调料企业生产的保健品，专家一拉抽屉，很自然地表示，没有零钱找给我们。当然，本着科学精神，我们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一起个案，无法通过归纳法证明什么。

中国的癌症病人通常会遭遇中西医的拉扯，面临选择的煎熬。在“辅助疗法与替代疗法”一章里，作者提到了中医疗法。令人吃惊的是，美国的西医权威并未像国内那么讲求“科学”，而是完全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甚至对包括祈祷、冥想、饮食等另类治疗，“虽然我们不确定这些疗法是否真的会对癌症发生作用，但也许会令你觉得好过一些；并且，可以在心理上赋予你更多的力量，作为你自我治疗的一部分”。

在靠近结尾处的一小节“何时停止治疗”中，作者提醒：“当时候到来时，你希望自己是被层层药物包围，还是尽量保持清醒？没有哪个方式是完全适用的，但是其中总有一个是适合你的……你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的，当时候到来的时候。

某次去医院检查的路上，身边的这个人对我说：“如果我有那一天，我的心愿很明白：千万别给我上那些管子！让我安安静静的。”

书的扉页上所题的928号病房、她的床号“31”，以及手术日期，曾被我按照不同的排列组合，跑到住院部楼下水果市场的彩票站投注，或许总有一件幸运的事情能为不幸的事做补偿，情场失意赌场还得意呢。结果证明，即便有补偿，也很含蓄，没能直白地体现在中奖机率上。

在具体的生活场景中推介这本书存在两个困难：一是性别障碍，对着一个女孩大谈乳房非我所长；二是健康的障碍，向一个健康人推荐一本关于疾病的书，很可能惹人讨厌。尽管如苏珊·桑塔格所感受到的，健康与疾病就像两个国度，人们迟早都将进入这后一个国度。

有时我会想，如果存在着一个理想的世界，那么它理应是存在于书中的。而如果这个理想的世界除了包括文化、信仰等形而上的东西，同样关乎形而下的肉体的健康时，人们将做何感想？那时候，肉身是否将比精神沉重？

以我对乳房的理解，那些美丽丰润的乳房，意味着一种包容，不是全然接受的母性式的包容，而仅是中性、然而敏感的包容，包容里含有生活的伤害。有些杂质和伤害可以化掉，有些今生无法解决，只有耗尽精华把它凝结成核，包裹在里面。

所有的珍珠，换一种眼光，不过是结晶的癌。


从那时到如今，一年了，我的G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