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的朋友在美国新泽西的书店里看到一本小说,放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封面上,在滚滚硝烟和漫天尘埃中,一只信鸽振翅飞向天空。旁边有句话写着:鸽子只会朝着一个方向飞,那就是家的方向。
因为这个封面,这句话,他买下了这本书,读了好几遍,然后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我发现了一本好小说。
那时国内还没有简体版问世,这是以色列作家的小说,曾获以色列最高文学奖,也许是因为翻译起来有一定难度吧。年末,小说界突然兴起一阵来势迅猛的中东题材热,这本名为《耶路撒冷之鸽》的中东小说应景出现,于岁末年初时悄悄登场。此时距离朋友的推荐电话,整整一年,也就是那只回家的鸽子的飞行时间。那只看起来很普通的鸽子:蓝灰色的羽毛,猩红色的爪子,翅膀上镶嵌着两条犹如祈祷者披肩一般的深色纹路。从神秘的耶路撒冷,到喧嚣的美国大都会,再到冠盖满京华的北京,稳稳落地,等待她的是震撼,感动和一阵阵惊叹。
这时候,距离农历春节,也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要回家的,回不了家的,在路上的,抵达目的地的,魂牵梦萦的,全是一个“家”字。无论如何,我们要回家。
像信鸽一样,准确地,准时地回家。小说里讲道:驯鸽人的守则第一条,要让鸽子爱自己的家,这样才能在派出(驯鸽专业术语,意指放飞一只带有消息和任务的信鸽)她后,她能按时原路返回。
而家又是什么呢?不是三房两厅,也不是别墅跃层,那并不是家,只是房子。小说中的主人公耶尔是个导游,在一次带团出游时结识了美国的房地产商,并娶她为妻。他住在妻子花钱买的豪宅里,并成为她的忠实部下,按月支取薪水。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项长期向妻子上交收据和证据的过程。
偶然间的一次出行,耶尔听说了信鸽训练员“孩子”的故事,他开始考虑为自己找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小说就是以这样两条并行的主线——一条近乎古典浪漫主义风格的线索和一条近乎现代主义风格的当前叙事线索——极富旋律地交错穿插,使故事凭空产生了重重悬念,而这并行的两个故事最终在令人震惊的高潮事件上汇聚到一处。
许多许多年前,分隔两地的男孩和女孩,因为同样热爱驯鸽事业而相识,他们通过鸽子传递爱的信息,只有极简短的几个字: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那是相爱的人才互相明白的语言:是的,我们坠入了爱河;是的,我们彼此思念;是的,我们没有忘记;是的,我们记得。
当战争来临时,男孩去到女孩工作的地方见她,留给他们的只有短短一小时的会面时间。两人压抑不住青春的欲望,互相探索彼此的身体,但始终维系着纯洁的关系。男孩说:“下次,等这场战争结束,你回家后,我们将睁着眼睛做爱,你进入我,环绕我,我环绕你,进入你。我们将拉着手,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们将合为一体。我们会在我的集体农场安家,我们将有一个孩子赤脚在泥里乱跑,把自己弄得很脏。”
他带着女孩养的比利时信鸽走了。
“鸟笼子出去了,去寻找鸟儿。”现在读卡夫卡的这句话,已不再有诡谲虚妄之感。百年前卡夫卡的个体感悟对你我而言,如今已然感同身受。
在生活的重压下,我们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笼子,然后乖乖地钻进去,我们以为那就是永恒的归宿。就连已长眠墓地的卡夫卡也难逃此厄运。在他的公墓旁边,竖了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距此 4 公里有麦当劳”。
男孩也是带着鸽笼走的,那鸽笼是鸽子心甘情愿停留的地方,是她唯一认识的家。男孩深深明白这一点,哪怕战场上诸多不便,也始终提着那沉重的鸽笼。
鸽笼始终都在,男孩却在一座寺院前被流弹击中,血肉模糊。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刻,他突然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回家,回家,回家。
以任何可以设想到的方式,回家。
子弹即将夺去他的生命,在此之前,有四样东西被保留了下来:受伤的男孩、他健康的性器官、女孩的鸽子和静候在他身边的死神。
于是,男孩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用刀割开裤子,往随身携带的针管里一滴滴注入他的精液,然后把针管绑在女孩送给他的信鸽的腿上,最后一次完成了驯鸽使命,用尽所有力气派出这只鸽子,鸽子迅速向上攀升,越过火焰、硝烟、枪炮声、嘶喊声,向蓝色、寂静的天空飞去。朝着女孩的方向,飞回家。穿过无边的云海,云海中唯有她的翅膀带出的风声、她波动的血液,以及男孩绑在她腿上的呼喊。
四十分钟后,鸽子带着男孩的“礼物”飞回了家——女孩的鸽舍,女孩强忍巨大的震惊与悲痛,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把精液注入自己的身体。十个月后,她顺利生下一个小孩,那个在他们彼此的承诺中,“一个赤脚在田里奔跑,把自己弄得很脏”的小孩。
那个小孩就是导游耶尔。在耶路撒冷乡间那宁静古朴如世外桃源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一块地方,一砖一瓦,搭建起自己的家。他脱掉衣服躺在地上,感受着他的家,聆听着,学习着,整理着,牢记着,他周围的呼吸,展开着,浇注着,收缩着,包裹着。这是他的家。
小说的语言华丽如散文,清灵如诗歌,情节跌宕起伏,悬念丛生,充满异域色彩,让我们随着作者的生花妙笔领略以色列的宗教与人文,在耶路撒冷亮丽诡异的艳阳下,止不住生出一股又一股迈开腿朝着家狂奔的极度渴望,像那个战场上倒下的男孩一样。它让人想起村上春树的《奇鸟形状录》,两本书都巧合地提到了鸟,鸽子就是鸟中的奥德修斯。而中东战争的炮火硝烟,又让人仿佛看到《追风筝的人》的宏大背景,爱与救赎,情欲交错的跨时空爱恋,小城中少男少女纯洁炽烈的生死相随。
一只信鸽成全的爱与性,让我们在不容喘息的流畅文字中,寻回失落许久的心灵震撼。
家,是我们最爱的人,最牵挂的人的所在之处。你爱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隐约嗅出一些“孔府家酒”和“南方黑芝麻糊”的味道,那两则有名的广告,让人想家。疯狂地,贪婪地,痴痴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