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春三月读闲书
三月的春闲,在先前呢大抵是严冬过矣,春耕大忙尚未得来的一段闲闲款款的日子。斯时也,大地已有了些微的复苏的蛛迹,草色遥看近却无。春雨是初晓人事的二八少女,有一搭,无一搭地走着,并不急切地要投到一个确定的去处。这样的季节,如果你是一个有过了一点的小小的阅历的女子,有闲且是怀了一点的蒙蒙的春意,则应是最适宜讀闲书的季節了。
女子的书橱自是不必若学富五车之男子般的铺天盖顶般的大。只要精致可人,私心里欢喜就可以的了。一排排的书卷当然也是要精致整洁的,是春睡初醒的女孩淡雅出的那一种的可人的书卷的清香。我喜欢在这样的季节,把自己交给了一种惬意放松的状态。我常常的留恋于自己的书柜,仅仅只是无端地想到了一个伤春的字眼,或者是一本惜春的书,为之嗟叹不已。我有时也是可以学了那位硕果仅存的文化遗少——董桥的作派:为一本书的精美之插图,流连了差不多一整个下午茶的时间;或是为了一本仿佛旗袍女人般的旧书,无端的把感慨生发到了海阔天空的大洋彼岸……。
董桥、周作人那一代的文化先行者,于我们后学者真可是一座座的嵯砑巨石。而柔软如我这般的小女子只可是一颗的小草芥了。寂静的三月之春,有时,我什么也不要想的,我只是喜欢把一本本书的轻柔的翻出来,摆在明媚的春日下,这样的时分,即使我没有阅读的心思,心也是愉悅和安寧的。
自认自己素向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好懒好懒的小女人。有一些的坏毛病,诸如:喜欢春睡,落雨的深夜时分披衣伫足于阳台谛听了落红成阵的细腻之生命颤动;自然也欢喜过每一个怀春少女都有过的浅浅的白日梦。
记得是在高中的春季。我仍是懒的,别的女孩子都有了豆蔻枝头二月春的秀色,我却仍是一潭幽水波澜不兴的丑小鸭。那时候,班上就新来了一位高大帅气且有着几分稚气的男性的语文课老师。所有的女生都是在最初的一刻暗暗地喜欢上了他。他那时自然也是我的最爱。可是,在万紫千红的繁花似锦中,那感性的年轻男老师起初并没有在意到我。我就故意地赌气。使着情窦初开小女生才晓得的小性子。有一天的下午,是语文老师上的我最是欢喜的古诗鉴赏课。语文老师念:惜花常恨花开早,杜鹃声里斜阳暮。他抑扬顿挫的朗诵使他好看的喉结有了一种微微的颤动。我的心也有了一种海棠花开的湿润。我偏要故意的趴在桌子上佯睡。心思却捕捉着老师的空灵的足音。忽然,语文老师在叫:郭菁菁。我的心倏地往下沉:死了,老师这一节课要拿我开刀了。我只好仍是佯睡不醒。语文老师仍在讲:郭菁菁,请你站起来,好不好呢?我的羞愤使我的泪水在眼眶间盈盈欲坠。我把愤怒的眼神投向了语文老师。可是,老师迎接我的却是笑意盈盈的一池荡漾的春意。只记得语文老师讲:菁菁写的一篇有关春天溪涧碗豆花的小诗立意好极了。请菁菁给大家念一篇,佳文共赏,好不好呢?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喜悦是禁不住的流布于轻扬的眉梢之间。后来,自己结结巴巴的朗诵于现在的我都已只是模糊的记忆。我只真切地记得了这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所爱着的人们曾经给予过我的最大的恩赐。
我是在那样的春日的下午,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国语和阅读。
后来是陆续读了矛盾的《林家铺子》,巴金的《家》、《春》、《秋》,等等的诸如此类的作品。走近年轻的国语教师的小小的书橱,他也向我推荐过试读像《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样经典的国学名著。巴金的《家》、《春》、《秋》读完,私心里没有大的涟漪,只是对梅表姐的一个传统的女性形象朦胧间有一种的一脉相传的懂得;却是对巴老写过的一个小中篇《秋天里的春日童话故事》私心里爱得要命。《三国演义》的走马换灯式的男性人物令我望而却步,我没有敢读完。像关羽温酒斩华雄、死诸葛亮吓走活仲达这样男人们津津乐道的精彩片断,至今我仍以为是男人们私心里的自大情结的一种下意识的流布。《水浒传》我是真不喜欢,宋江、武松们对待女生的一种假英雄真流氓的作着的态度,也使我对过去的一种草莽式的英雄没有了好印象。《红楼梦》是喜欢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以为像怡红院中黛玉、宝钗们的爱恋叹息,那才是女孩子一生中真正必须历经的爱恋。不过,后来,随了岁月的寂然长成,我却是更伤感地体会出了妙玉、香菱们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一份的落寞与惆怅。当然,那时的自己,为了高考,是不可以让父母晓得了自己的读闲书的。内心自己的一点真实的读书感想,在临对了语文老师青涩的、却是故作老成的评点时,也只是表面上心悦诚服的点点头。
再下来的一段日子是自己的并不如意的大专求学阶段。因为选修的是自己并不喜欢的医学护理专业。别的女生是选择了风花雪月的大学爱情游戏,我这人的感情之弦比人家晚了好几年才调整到位。那一段时间,我仿佛自虐般的从图书馆里借了一本又一本的厚厚的文学名著躲在清冷的女生宿舍里阅读。印象中,最初呢是像北方人生啃冷馍一般的读过了俄罗斯人诸如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列夫等人的宏潢大作。普希金的诗大抵也都是好的,普希金的诗大都喜欢高谈长论,不过普希金的人却是风流识得女人香的,现代的一些自视甚高的风流才子或许也只是沦落到了下半身的了得,那岁月的似普公辈的倜傥年少们却真可以写了皇皇数万言的爱之宣言!那时候的沙皇也不全无是处的,为了一个心爱的女子,贵族沙皇们竟是可以公然地竞争的。后来的普氏为了私心里一份绝大的爱,死于格斗,我想,于普氏自己而言,他应该是以为自己的死适于其所,实践了自己为爱生、为爱死的诺言。契诃夫的中篇却大抵是为了中下层人士开辟的一个私语的空间。他的俄罗斯式思维引出的爱与痛,当年的我并未能真切地把握。我当时喜欢的是他的遣词用句。翻译的拿挼也是颇见功力的,像“月亮像一个银盘高挂在冷的夜空”,“月色间只听得她沙沙沙远去的高跟鞋的回声”等等之类的句子,至今想来令人记忆犹新。当时的我是随时携带一本淡蓝色封皮日记本的,阅读中遇有可心的词句,立即予以记录。浸润于爱河间的室友们初时颇以为怪。久习见之,慢慢的,也是习以为常了。
只是也有个一个的笑话。当时,应该是大学的一位游吟作派诗者追求我的一位室友。室友是心有所属,又不耐诗者的造作之姿态,便托我措写一件辞色婉转的回信。接下斯任务后,我用了一整个夜的时间把一封回绝之信写得妙色生花。这更增加了游吟诗者追求之信心。后来,游吟诗者知晓了信的始作俑者是我,就每天风雨无阻地站于女生寝室的窗下,摇头晃脑地吟诵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伊始向我展开了他屡试屡爽的凌厉的爱之攻势。这于素向内敛与胆怯的我,真是有一点的惊慌失措。后来,还是室友们出面,笑骂着把吟咏的诗者撵走了。前些年,同学老友的聚会,忽然又有了这诗者的消息。他终是弃医从文,做了浙江一个小市的文学编辑。他已然有了一点岁月的沧桑,他一遇见我就大谈自己从婚姻的围城中出走后的困惑与迷茫。他叹然,如果当初的我,选择的是他,生活是不是会有另外一种的境况呢?我一笑置之。我不想告诉他的是,我的性格中虽说是有一点的迂的,但是现实的生活中,我还是比较的意愿与一些的活泼开朗、性格幽默的男孩子为友的。后来,诗者又给我寄过一本颇厚的他自己写的诗册子。随手放在桌子上,后来给丈夫无意间读过了。我淡淡地讲了诗者的一点往事给丈夫听。丈夫兴趣盎然地讲:这人其实也是可算一个性情中人的。
大专的三年,没有在意人世间的阴晴圆缺,却是我斯世读闲书最多的一段时期。原汁原味的文学作品因为自己的外文底子薄,不能看懂。读的也就大抵上是经过了各路翻译好汉们咀嚼过的二手书。有些的翻译大家是慧心巧手的,原著原本是秀色可餐的,经了大师们的妙手一点蛛沙红,就更是色香味俱佳的一道美味大餐了。像周作人翻译的《草枕子》等日本文学精品,周先生在做人的大节上虽然有一点的糊涂,他的治文,真可算是三月里清冽的泉水,色正味甘,令人回味悠长。有些的翻译呢,即便是大家,也给了读者一种吃夹生的回锅饭的感觉,总令人有一种的心有不甘。鲁迅主张硬译,读鲁迅大师的一些日本译作,就不如读他的杂文那般,带给人的是一种的痛快淋漓的感觉。现在的一些日本文学翻译也是好的,像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行文中的不动声色,却侃侃而来,译家把日本文学中那一种的绝望与唯美的感觉细腻地传达了出来。读此美文,即使小女子不胜酒力,也不觉要为之浮一大白!
人生的走过,有时真的是很轻快的。回忆当初的求学,不觉又是十来年的韶华老去。现在的读书,少了年少时的一份功利,自然也就滤去了年轻时的一份毛糙。现在是,书商炒作的流行色,就不一定要我辈去赶那一份拥挤的人气了。文坛中沉浮的一份熙熙攘攘,也绝少引起了我等闺中少妇的注目。此時,月如钩,三月花香若有还无。我且來閱读袁子初的《随园诗话》,或是散漫文人李渔的款款有致的《浮生六記》,还有纳兰性德文字清新有闲的吟咏,我是真切地看清了明清一代的,那些个优柔雅致的男人们的閨房之思。穿过些微发黄的书卷,我且陪了那些个风清月白的男子们去看当年他们看到过的花、听到当年呢喃私语过的溪流、凝眸他们当年的烛之垂淚、桃之自落;以及当年那些个若芸娘般搖曳生辉的女子,听她们的念白:漸学風生袖底,月到波心……該會怎樣地心生戚戚;又有那个年寿不永纤云不染的纳兰若容,说些当年很好而今無用的懊恨的情事,是“吹花嚼蕊弄冰弦”,“疏疏一树五更寒,爱她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这样的一些若处子般素面朝天的句子,有明淨、嫵媚,時光宛若停止般的挠痒,頓悟真个只是在那微妙愜意之一刻。
总是遐想。赤足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独自的走很远很远的路。最好是走进了像香格里拉的,没有一点的尘世的繁扰的地方去读书。前些年呢,也曾去到过泸沽湖,那个睡莲般的女儿国,宛若人间仙境般的去处。住的是一间临湖的去处。静之夜。别人都去篝火晚会,感受女儿国的风情。我独捧了一本书宛若落花时节独自伫立的落寞,我的心感受着一种弥漫了的绝大的感动。
读万卷的书,其实也就是行过了千山万水的心理历程。那人生旅途中间或的一片青青河边草,一小块淡淡无思的白云,有时候都是胜却了这人世间的一切修饰过的語言。苦雨斋的主人讲:偏爱两晋人物,晚唐诗人的风流。那时代的人物也真个都有着陶渊明的强项不羁的名士风度的。竹林七贤之阮籍的邻家少妇甜美可比醇酒,阮公是大丈夫,真风流,亦酒亦文的,沉醉了就宛若小狗般的倦怠卧于美妇的脚边,时人亦不觉得是褻渎,那时的书生们都大抵是流布了一种清雅率真的自然气息的。其实,人生在很多的时候真可比喻为四季的流动,秋冬有秋冬的萧瑟悲壮,春夏有春夏的柔美秀丽之品性。強奸的快感为一种卑微的快乐,为中国的主流社会所不齿。所以那时节的文人,诸如秋风起思念江南一朵闲云的陆机、陆云兄弟,从容淡定的临对了死亡而弹奏千古一绝的广陵散的嵇康,或是颜容若二八丽人般明眸皓齿领导了一代风流的何晏,他们的死大抵是每一个朝代的失败的政治人物的最终归宿。但他们生命的最终一刻都大抵上得到了当时的对手的尊敬与理解。有这样一些大的时代作了我们现代阅读的底色,我们今天的阅读才不时地可以进入到一个大的境界。
讲到境界,我也自然是不可不想起那位青衣长衫、踽踽独行于昆明湖畔的清末一代帝师王国维先生。由是,也就令我联想到了那位使日本友人芥川龙之介朝思暮想的辜鸿铭先生。芥川龙之介先生深情地讲:今天我身在日本,在酷暑难当的东京,却怀念着那汪洋恣意的长江,怀念着使紫禁城黯然失色的辜鸿铭先生。辜先生却偏要讲:那中国旧式女子缠过足的小腿上血脉毕露的样子令他看了心驰神往,血脉贲张!今天的后来者们,又何曾想过了在那些的风雨飘摇的大时代,民国初期的睿智的学者们是如何地利用了自己的机智,着实地与时代幽默了一把呢!由是,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至那原始的生之意趣的蒙古大草原。草原上伊始落下的马糞总是臭的,经受得日晒、风吹,岁月的慢慢风干,再用来來生火,就嗅得了草原的千万年浓郁的汗漫之味,連帶起了每一个身在其中之人的長河落日孤烟直的意气风发,这时候谁还能讲它只不過是一摊的馬糞呢。现代的海子把年轻倔强的头颅放置在了冰冷的铁轨上时,轻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由是,我在浏览着像这样的一搂搂或泛黄、或仍青涩却已无人记得的,近现代的这一类的花开花落两由之的闲淡之书时,脸上是不由得悄然地掛了一点的淡然的泪花。
那个从湘西乡下走出全无一点心机的大男孩沈从文先生曾有点涩然地讲:“你脸白心好的女人,在梦中也莫忘记帶一把花。因為這世界,也有做梦的男子。无端梦在一处时你可以把花给他。”他的梦,真像凤凰城头寂寥盛开的孛荠花。那样的花香是永远的与一代代国人的梦魇莹系于一处的呵,他的梦总令我联想起了思春的小女孩衣襟上斜插的一朵浅蓝的小花,那样的好,令每一个路过的人心有余香。 不纵欲冥想,也不作兴刻意強求,只散漫而來散漫而去,缘分尽了恰是繁花烟花过后的幻灭,带不走一片的云彩。这是民国的临水照花人张爱玲先生留给世人的余味。月色穿堂入戶,照得江南的檐庭下如积水般的空明。那个平淡中有隐约的颓废之美的胡兰成对爱玲讲:“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他与爱玲的相识相爱已然是一种的缘,一种的福分。或许如爱玲兰成般大智的人亦不再需要言語的衬垫矣,他们的这一段闲情,虽然不长,却如江南的杏花春雨,命中注定地给我们这个繁扰的时代留下了幽兰般的隐隐约约的香气。
读闲书自然是要读出一份精致、优雅、从容的闲静之心来。在这里,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的心境放低,像张爱玲先生所说的,生活是一件华美的旗袍,爬满了虱子,我们只有把心境放低到可有可无的境地,无中生有,有中生成了大有,我们才可以在这个纷扰的尘世获得了一份闲读的愉悦。
这个也是从郭厚英发在天涯社区的《天下散文》版搬过来的。感觉作者的文字风格与《尘埃里开出的花》有一脉相承的地方。所以转录在这里,供真正喜欢散文的读者共赏。
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个作者,最直接了当的方法无疑是必须从她的文字入手。尤其是散文,易写难工。写家从来多少的辛酸泪,点点滴滴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