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赛跑的人

重读村上是一直以来的心愿，却迟迟拖延。其实如此犹豫不决，只是心有戚戚，害怕多年过去，我仍没什么长进。
　　
幸运的是，这次这本书向我打开了。
　　
因为不适应故乡的寒凉，今天凌晨五点就自然醒过来，喝水洗脸，再也睡不着，顺手拿了这本关于跑步的随笔来读。没想读了一半就经不住诱惑，换衣换鞋出门跑步去了。至于动机嘛，大概就是心里想要被风吹拂的一点点愿望吧。
　　　　
五点半的街道，天色尚黑，昏黄的路灯映照之下，只得我一人的身影。没带任何通讯定位工具，就是一只走路人，一只表而已。不知道距离，只是不停跑，听着自己的脚步，呼吸和心跳。回来时近七点，叫妈妈起床，做了水煮蛋和吐司，送她出门上班。
回到书桌，继续读剩下的部分。
　　
所以说，no time like the present.
　　
村上的谦虚低调出了名，可只有真正读他的文字，在平静的字里行间，才能切切实实地感觉到那种低姿态之真诚、踏实、稳健。
　　　　
为什么一个写小说的人，要去跑步，经年累月地忍受肉体的疲累，参加各种各样的马拉松甚至铁人三项比赛呢？

健康，固然。有趣的是这回注意到，村上自己都承认，写小说是“不健康”的营生。世俗观念认为，小说家应远离平庸乏味，过不健全的生活，方能与之诀别，写出更趋近艺术的、纯粹的东西。要想用文字表达故事，小说家必须跟人性中的毒素正面交锋。为了抵抗这种毒素，他跑步。用健康规律的身体构筑免疫系统，好持续地战斗。这种对抗，把怒气和懊恼通过物理的方式吞咽消化，与其说是肉体的，到更接近精神的。
　　　　
他的自行车上写着“18 Til I Die”，自己却开玩笑打趣说哪能这样啊，要是真想至死18岁，那只能死在18岁。这样说着的村上，是敬畏着时间——那个比他还要自律，还精准，还固执的对手，或者说，陪伴的。

面对成绩的下降，无法忽视年龄增长这个客观原因，但是也只能是平静地跑下去。实实在在地老去，是一种恩典，肉体的衰减，是一种荣耀。我们无法同时间竞争。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发现，你仍是16岁的那个少年，算计好了家人都不在的时候，裸身站在镜前，严苛地审视自己的缺点，逐一列出自己瑕疵，可怜巴巴地计算着自己微薄的价值。

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超级马拉松之后，村上却染上了“跑者蓝调”，连续100公里的任务达成之后，跑步的原始愿望有所熄隐，新的类似于“心灰意冷”的东西滋生。
疲劳感被空白占据，感觉不到累，也就感觉不到停下来的欲望，似乎可以不停下来，永远持续下去，因此终点也就了无意义，不过是暂时告一段落，或者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凸显过程的意义才存在的东西。
这杯消极的鸡尾酒，每个人的人生里都尝过几回，平台，瓶颈，风吹不动的一潭死水。消极只因洞穿毫无意义的终点，令过程也变得可有可无。
　　　　
人生迟早都会败北，不管愿意与否。肉体在不可逆地衰退，眼科医生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老了不会老花眼的呢。

而你期待的结尾是波澜起伏之后灿烂的胜利吗：

“哪儿都没有《洛奇》的主题曲传过来，理应朝着它走去的胜利的夕阳也无处可寻。”

——这才是无常的人生惯有的结尾。

冷眼望去或俯瞰下去，无常，无益，低效率。

但就是哪怕底上被扎漏了一个小孔，也要不停地往里倒水啊，起码努力过的事实会存留下来，起码内心会感受到那份肉眼忽略的真正的价值。不论年龄几何，只要活着，就在经历，就会对自我有新的发现。为这经历可以无憾。
　　
“写小说犹如攀登人生的山峰，要么战胜自己，要么败给自己，二者必居其一”。“所以做不了一边写小说一边开店这样讨巧省力的事，一次只专心做一件事，因为如果这样都失败了的话，也没什么好懊悔的，毕竟已经尽了全力。”“一旦开始比赛，就绝对不走路，这是作为一个跑者的骄傲。”
　　　　
心里渐渐树起了一个骄傲的失败者的形象，败给谁？先验地败给宏大得多的世界和无情碾压的时间。但是仿佛与生俱来的性格，天生就要这么跑下去，这么努力下去地一样，带着必败的心，像拎着一只破旧的旅行包一样担负着这样的人生，并不因为喜欢、只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才拎着它，却在最后与其产生了“飘荡在山峰间的淡色烟霭般的留恋和温情”，也像一只鲑鱼，注定要游回它出生的河流。
和自己赛跑，我想这是作为一个人的骄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