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的生命力——《黄金时代》

我看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常常看得又笑又哭。

我所幸在这个年纪遇到他，我既懂他的幽默，也懂他的隐喻。对于露白，我欣然接受，真切地感受到那些露白的美。当年遇到米兰昆德拉的年纪太早，不似如今遇到王二。我和小波，我认为是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看他的书笑，我觉得是很多人都有过的共同感受。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到哭。

我掉眼泪，并不是因为书中人经历的文革太过悲惨，也并非什么遗憾。是在那样的岁月，他们受着不公与压迫，小波却让我看到生命绽放和无憾。

经常，我被美得不能自已。


「陈清扬说，她去找我时，树林里飞舞着金蝇，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穿过衣襟，爬到身上。我待的那个地方可算空山无人。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下，她已经脱得精光。那时她心里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那时她被人叫做破鞋。

陈清扬说，她到山里找我时，爬过光秃秃的山岗。风从衣服下面吹进来，吹过她的性敏感带，那时她感到的性欲，就像风一样捉摸不定。它放散开，就如山野上的风。她想到了我们的伟大友谊，想起我从山上急匆匆地走下去。她还记得我长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论证她是破鞋时，目光笔直地看着她。她感到需要我，我们可以合并，成为雄雌一体。就如她幼小时她爬出门槛，感到了外面的风，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天上还有鸽子在飞。鸽哨的声音让人终身难忘。此时她想和我交谈，正如那时节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融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

陈清扬是书中我最喜欢的角色，她美，同时也独立，也坚强，也纯洁，也头也不回。

我曾尝试给上面那段话的某些句子加黑，后来我发现，不能加，它是完整而独立的。它没有用到什么华丽辞藻，却让人感觉到美。我看到一个被下放的女大夫，她想见一个男人，她只穿一件白大褂，翻山越岭地走。风吹拂着她，她本身也像一阵风。是风吹过了她，还是她走进了风，她和呼呼的风无分彼此，一样自由。我一个人独自留在友人的家里，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反反复复地看这段话，看得直掉眼泪。


我想小波与我们的不同，是他真的看过那么多美的东西。他长久地欣赏过那些东西。

当他看到星空，他写道：「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

当他看到老房子，他写道：「古旧的房子老是引起我的遐想，走着走着身边空无一人。这是一个故事，一个谜，要慢慢参透。」

当他看到黑漆漆的夜空，他写道：「夜黑到发紫。这是险恶的夜，夜空紧张得像鼓面，夜气森森，我不禁毛发直立。」

当他看到金秋的落叶，他写道：「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对于他，我觉得他注视过这一切，并曾被他们感动。不，不应该这么说。因为现今的芸芸众生总挂在嘴边的旅行，貌似也是向美丽的一切靠近。但是小波呢？小波他不是向这瑰丽的一切靠近，他本就存在于其中，他是这一切的本身。




有人说王小波以写文革著称，一切都写得不经意，一切又写得理所当然。又有人说王小波是他的性启蒙导师，看着他的书，让人明白性不羞耻、性不隐蔽，性让人向往而美。我说文革与性，都不是主角，是生命力。看小波的书，不管是人还是大自然，一切生灵的生命力似巨浪盖头扑来，不容商量。


任何一件事情都在他的笔下变得有意思，那些苦难，那些冤屈，他用幽默的口吻让你哈哈大笑，你不禁去想，究竟有什么可以把这个人搁倒？我是想不到的。

王二扫地，雷厉风行，「直扫得飞沙走石，尘头大起。」活了。

王二想到死，他也想得美满：「如果我要死，我就选择一种血淋淋的光荣。」他又说：「临刑前的示众场面，血迹斑斑酷烈无比的执行，白马银车的送葬行列，都能引起我的性冲动。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临终时咒骂和射精，就是我从小盼望的事。」

王二写诗，他说：「如果一个人不会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都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那就是说，诗人这个行当应该取消，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

我爱上了王小波，因为他懂得生命。以前，我以为懂得生活，已经是了不得的事。遇到了小波，我总觉得他似乎在告诉我，生活终究围绕着人，而人与人毕竟是如此的不同、人与人之间又是如此的羁绊。文革那时候的是生活，现在的和平年代也是生活，生活的过法有时候可能根本不是自己可以把握的。王二的岁月里，别人让你挑大粪，你就得挑大粪，别人说你是臭婊子，你也必须去挨批斗。

但生命不同。生命在任何时候，都把握在自己手里。你让你的生命活，它就活。你让它虚度，那你便已死。王二说：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颗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面前羞羞答答地表演。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虽然末的一句，王二说：「我说了很多，可一样也没照办。」可我不相信。我相信能写下如此澎湃的生命宣言，他已不枉此生。

我看他的文字，我常常想哭。他的世界如此美丽，又如此不屈，让我好生妒忌。而这一页页薄纸上承载着的他的伟大，我终究无法言说。我只能说，我在纸上目睹这一切，已让我震撼，终身难忘。日后的我，希望也往风里走，往夜里冲，疯则疯，狂则狂，去挥洒、去爱，而不是去想完又想、去悔恨。



此致，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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