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本时装书

这本书有点特别。
小心撕开玻璃纸的塑封包装，落在手中的书像一个娇嫩的婴儿。硬壳封皮翻开，与简洁大方甚至素雅到荒芜的封面迥异，侧拉出一大张彩色插页，花花绿绿到艳俗的是作者几十副小照片吓你一大跳：每天出门上班前的自拍照若干。时间横亘了作者几个比较重要的人生阶段：恋爱、结婚、生子，还有离异的现在。头发长长短短，裙摆长裤辉映，欢笑泪光陆离，仿佛这一切已经不是作者个人的记忆拼贴，而是香港某个时空的故事会。
2007年冬天，黎坚惠的《时装时刻》甫一问世，就在两岸三地时装评论界激起千层浪花。或者说，令已经出过的、正在编撰的、付梓印刷的、甚至还在脑海中酝酿的“潮评”黯然失色，严重者自惭形秽。
因为这是黎坚惠啊！
不客气的说，我们现在眼中奉若至宝的潮流天书，大多不过配了图且印刷精美的品牌认识手册，需要ABC按图索骥每个牌子的历史和主打产品，甚至有点拗口的法语意大利语发音也必不可少，似乎这样在收银台摔出一大把现金埋单的时候才不会露怯。夸张的是，我们太注重把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当作认识陌生人的通关证书，好像血肉丰沛的人和某个牌子有直接的一一对应关系一样。
穿了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乎，时尚杂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被“衣服穿”，在五光十色的时装、天桥世界中被所谓的优雅冲昏了头脑，忘了形，失去平衡，迷失了自己的价值观和态度。
不错，一个“一般”的时装写作人和一个“一流”的时装写作人完全是天壤之别。要行走在行业尖端发言，具备极其专业的知识和阅历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一个人眼光够高，够远，够毒，才能生发出一份充满自信的判断力。做一个优秀的评论人，并不太难，有太多经验可以借鉴模仿。而写一篇诚恳的评论是难的，这样作者需要不吝惜自己的内心感情，永远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爱憎分明、无所顾忌、不做妥协，尽情在文字中宣泄出来，和我们分享。
80-90年代，是香港文化的黄金时代。在香港回归前后的那一段时期，社会人心的变化是渐进的。黎坚惠在书中讲，年轻时怎么不可能受到强势殖民文化的影响。不管是在纽约、伦敦还是巴黎、东京，年轻人一样子的打扮，听一样的流行曲，追捧一样的明星。在那样的一个“西风东渐”的文化语境下，年轻人的选择是趋同的，甚至他们在爱情、性、工作上的叛逆也相差无几。刚出大学的新鲜人，都是满脸迷惘内心忧伤的调调，知道自己坚决不想做什么，而对于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则都是未知数。吓我们一跳的是，娇小柔弱的香港女子，也会穿萝卜裤，烫大波浪，赶欧美潮流。不错，最开始，都是模仿。
机缘巧合，港大毕业的高材生黎坚惠20出头就在潮流杂志《号外》任职，引领一代时尚风潮。包括到现在，时尚杂志都有点潮流话语引导着的霸主地位。对于有点闲钱有点闲情的年轻人来说，你怎么能不看潮流杂志呢？那你就落伍啦。身在多种文化夹击下的香港，文化中其实有超级不自信的一面。比如说语言，夹杂着方言、外来语，自成体系，而外人又相当难解，就如同他们的潮流时尚。
黎坚惠说，在她之前，还没有潮流记者这一职业。现在早已屡见不鲜：熙熙攘攘街头，经常会碰到背着照相机的年轻人，“卡擦卡擦”按下快门，记录行走在城市中的个性精灵。时尚走下T台，不再是品牌厂商的价值观输出，而越来越多为活生生的年轻面孔所改变。看来，时代真的在变。原来所谓潮流一直在讲的，不是别的，是当下生活。

古往今来，衣食住行，竟然最为表面到肤浅的着装排在最前面。外貌是给人拿去赏鉴的，更多则是一种表态，一种倾诉。时装是什么呢？时装是时间性的产物，只在某个时空有效和有趣，过一段日子就已经满大街都是。一个季度过去，有点“过季过气”的潮流时尚简直让人羞涩厌弃，忙不迭抛掷脑后，绝口不提。
跟所有美好事物一样，时装最好的境界是真人感受，而私密性的体验又往往不足为外人道也。甚至不记录下来，连自己也会忘记。如果作者不记下来，真的就不会再有人凭吊他们，更遑论新一代没有办法知道原来有这样的事。
她是在自由空气中长大，经历社会更好的发展，享受中西荟萃的好处，可能是因为如此自然，没有想过事情会有消失的一天。如今才惊觉很多东西不刻意去保存的话，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他们一代缺危机意识，没来得及为香港保存什么。一种独特而具有魅力的香港气质，在迅速消失中，已经荡然无存。当年香港难得之处，在于真正的自由，有见怪不怪的真正国际风范，不像今天有八卦周刊孕育出来的那种小家小眉小眼。
这本书另外独一无二的特点，是用粤语写成。也许是因为作者的普通话不太灵光，这一书写的弱势恰恰赋予了作品血肉灵气，鲜活劲跃然纸上。香港女子的干练、自信、大方、不动声色，个个勇敢得像亦舒小说里走出的狠角色，如同一杯新制的姜撞奶，有点呛人，慢慢品下去却甘甜在心头。
一转眼20年时间过去啦，当年的小毛头已经成为了世界级的时装作者。20年时装潮流起伏，更是她成熟成长的心路历程。尽管她自己再三强调一切不过机缘巧合，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孩怎样从最初接触时的一知半解，慢慢培养出她的个人品味，磨砺出自己的视角，调整自己的角度，最终成为香港文化的代表人物，与这个时代应对唱和。
曾经的大学环岛马拉松女子冠军一如既往奔跑在潮流尖端。吊诡的是，念文学的黎坚惠提到女权主义就头痛，毕业论文却是关于麦当娜。她最喜欢麦当娜那句“Femininity is Power”，Powerful到叫人阳痿。

ps,2009，2，15 《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