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启程去日本看樱花的日子,春光永远太短,而鲜花却迫不及待。三月初的婺源油菜田,三月中的荷兰郁金香,到了三月末,樱花季开始,整个春天我像一只蝴 蝶,扑扇翅膀追逐着花的气息。看过沿山错落的乡野,小家碧玉似的烂漫;风车之国的瑰丽色彩,恨不得把整个春天铺开给你看;我以为樱花只是一个淡淡的收尾, 让人静心回味整个春天的惆怅,不想樱花却不似我想象的柔弱单调。她静默着,盛开后迅速凋谢。糅合了生的绚烂和死的决绝,如同死亡边缘的一场绝美舞蹈,留下感慨万千却始终无言以对。
走在东京的上野公园,赏花的人三五成群,如在任何一个公园一般喧哗热闹。耳机里却巧合般的响起久石让的《花火》,空阔优美的旋律中,我终于记起许久之前看北野武的感觉:直接的暴力,一击致命,不是西方电影里鲜血横流的表演欲望,而是安静里的爆发,和之后的沉寂。他原本就不是为了讨好你的感官,刻意营造恐惧或者血腥满地。他平静而坚决的把你推到死亡面前,尖叫无力,躲避也是苍白的,所有神经敏感到极致,一点点日常温柔都可以让你痛哭流涕,大彻大悟。
走出公园,已过中午,事先没做足功课,又是旅游景点,要想找到地道好吃的餐馆看来够呛。走着走着见到路边一间小小食肆打出招牌,有卖樱花亲子丼。这原是日本寺庙的传统,每逢花事,会做应季的点心。后来商业化的有些泛滥了,完全只是为了噱头。我本来只为了填饱肚子,所以期待并不高,可是一尝之下立即惊艳。半熟还流动的蛋,包裹着鲜嫩还带点嚼劲的肉片和焦糖色的洋葱,最为匠心独具的是,厨师显然受过西餐 的培训,在炒洋葱的时候采用了gulash的作法,加了匈牙利红椒粉一同烹制。而红椒粉不仅让饭的颜色鲜艳,淡淡烟熏味道更衬托了盐渍樱花的清香。整份饭 口味从浓郁转到清雅,从热烈自然过渡到温柔,起承转合如诗般流利。大赞之下叫来服务生,打算向厨师致敬,服务生却自说自话坐下,带着诡秘微笑问道:“你吃过暴龙肉么?就是这碗亲子饭的味道。”
大厨兼服务生兼青年古生物学者兼果壳网专栏作者,同时拥有这些复杂身份的就是店主邢立达。他之前一直是书斋里上进青年一枚,可科学却没能成功降服他的好奇吃心。从机缘巧合尝试猛犸肉开始,到这间位于东京的史前厨房,平时上下求索专心学术研究,休假亲自掌勺享受人间烟火。他用调戏的态度热爱科学,用坚实的科学基础和浪漫的幻想入菜,让科学脱离了究源穷理的精英游戏,而成为理解人类自身,在日常生活中寻找意义的一种方式。
霸王龙曾经是这个地球上最雄伟的霸主。在相关的化石被发现之前,人类根本没有想象过,在地球上还曾经生活过这样庞大的肉食动物。1677年英国牛津大学的罗伯特•波尔蒂(Robert Plot)描述了第一件恐龙化石,尽管他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而恐龙(Dinosauria)这个名字直到近两百年后,才由英国古生物学家理查•欧文(Richard Owen)提出,而此时距离这些庞然大物的生活已经过去了2亿年。科学固然是我们的强大帮手,借助对化石的详细分析和行为研究的推断,古生物学者们将史前碎片一一拼凑,为我们展现出了一幅生机盎然,刻画入微的生活图景。这时人类的祖先呢?那些体型矮小老鼠一般的哺乳动物,只能在恐龙的阴影下勉强生存。而现在,恐龙家族的近亲只剩禽鸟,而我们只有从一碗亲子丼中,才能试图分辨出源于史前的那抹神秘滋味了。
烹饪是一种奢侈。你看动物界从来不存在任何厨艺,生存压力之下,有足够的食物便幸运不已。而只有人类在众多生物种群中赢了一次进化轮盘赌,赚得了一瞬春光,可以自由享受生活。哲学亦同理,除人类之外,还不曾有一种动物有机会攀爬到理性的高度,去探索和思考生命本身。加缪说: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面对生与死的话题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人性的韧性和软弱都被放大到荒诞的程度。而如果把目光投向整个生物史,看到恐龙家族的兴衰变迁,看到各种生物为了适应自然而进化出的种种精巧构造和功能,你几乎很难再被形而上的讨论所吸引。文字是有限的,文字所能够表达出的思想也有限,而自然界所展现出的丰富素材,繁衍斗争,种群交替,让我们再回头面对个人的生死,觉得已经不再有讨论的意义。
沉浸在这番对话中,从未想到寻常饮食背后也有如此的惊心动魄。这个世界若是一场游戏,给我们的是武器装备,要求我们高度紧张,一刻不停的战斗,而游戏的设定却是要教会我们,看到暴力之下的如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