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传教士古伯察的这本《鞑靼西藏旅行记》,读着既有趣味,又颇多疑惑。六百多页的篇幅,写得很是庞杂,断断续续看了几个月,总算是看完了。
这是一部在国外名气很大的旅行笔记,非常详细地记载了作者古伯察及秦神父在中国的旅程,他们在十九世纪中叶,从内蒙古(也就是书中所称的鞑靼地区)穿行到西藏,据称是活着走出西藏的首位西方人。这也是第一部向西方读者详细描述了西藏这个谜一样世界的书籍,作者因此壮举及大作而广为人知。
不过,此书出版后,也是广受质疑,书的前言后记的几篇文章,均提及这些质疑。质疑的焦点则是其真实性,质疑古伯察与秦神甫是否真的去过西藏?质疑声音最大、也颇具权威性的,当数俄国旅行家普热瓦尔斯基。他受本书的启发,也沿着古神甫的路径做了西藏探险,却发现了颇多疑点,因此提出了古神甫并未去过西藏,所述之事来自于道听途说。普氏及当时的很多探险家的质疑是相当有力的,但为古氏辩护者亦是学界名人,包括著名的汉学家伯希和,他们所提出的观点也是证据确凿。关于此书真实性的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看来还得继续争论下去,就如《马可波罗游记》一样。
不消说,两位神甫的旅程很是丰富,书里的描绘也很精彩。他们从内蒙古的西湾子出发,然后穿越了黄河,经过宁夏、甘肃、青海数省,越过唐古拉山脉,最后来到了拉萨。后来又从拉萨出来,翻越崇山峻岭,到达成都。一路确是艰辛异常。在大多时候,古伯察都描述得相当详尽,语言也颇有文采,写得绘声绘色,让人能够一气读下来,从中窥见当时中国西部边陲的风土人情。但此书引人质疑的,也恰恰在此。太多的文学色彩,太多的时间与地点的谬误,相当多的见闻难以映证,甚至与他人的记载存在矛盾,让人不得不怀疑古氏在其中穿插了很多文学的想像,而非自己旅行的真实记录。
在看此书之前,我是不相信质疑者声音的,我认为即使在十九世纪中叶,西藏虽然仍隐藏于重重雪山之中,但凭着那时的资讯,西方各国人士对于世界未知地区的探索方兴未艾,传教士满怀热情决心将福音传播到穷乡僻壤,已经完全不同于马可·波罗的时代,想假造一本游记既无必要也很困难,而且相当的愚蠢。然而,将此书一路读下来,阅读的愉悦没有减少,疑惑却在加深,感觉此书的很多描述有些不靠谱,同时古伯察作为一个神甫的态度也存在问题。在他的这本著作中,通篇充满了作者的抱怨,以及毫不掩饰的对于汉人的偏见。作为一个深入中国边疆地区传道的教士,也是一个体验着异域风情的探险家,这种态度当然会让中国读者不悦。
不可否认,两个神甫的旅程中,与许多形形色色的中国人打了不少的交道,肯定会有很多不愉快的经历。况且我们也得承认,中国人的性格与行为在很多时候确实也不让人喜欢。我们也承认,他所说的很多细节,肯定都真实地出现过,那确实像是中国人所为。不过,在书中,古伯察似乎对于整个中国人都无好感。在他的笔下,与他接触的所有人,无论是曾经欺骗过他的,还是给他提供过帮助的,一概都很丑陋,长着一张奸诈而讨厌的脸,总是说着让别人不高兴的话,似乎总是想从这两位传道士那里有所得。整本书中,似乎汉人没有一个是好人。包括在他的描述中曾经给予了他们以帮助的客栈老板,他对他们的帮助相当无私,但古伯察先生却嫌他太过于热情,说话也过于多,这时他忘了前面曾经说过的汉人的冷漠。古伯察先生对于汉人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当他描述着一个让他不满的汉人时,他总是将其提高到整个汉人的高度,让人怀疑古氏有着强烈的种族主义倾向。
直到看完全书,我一直认为古伯察是个主要的神甫,而秦神甫只是他的助手,而且只是个可有可无,未起到任何作用,后来还因为身体羸弱拖累着古伯察先生。看完后记才明白,原来年轻的古氏只不过是秦神甫的助手。从自身的历练与经验,秦神甫也是大大高过古氏。秦神甫在中国传道多年,对于语言的天赋也比古氏强。古氏在书中,津津乐道的许多故事,其实他本人并未经历过,而是秦神甫在书信中的叙述。在他描述的与中国官员打交道的场景中,似乎全靠着自己的机智与口才,才赢得了对方的尊敬。其实知道了两人的身份之后,想一想就明白,在那个讲究着身份礼仪的官场,恐怕当时还轮不上古氏说话。古氏利用自己写作此书的机会,将这次旅行完全变成了自己的英雄史诗。因此,也让人不得不疑惑,在书中古氏所描述的事情,有多少是他亲身所经历,有多少来自于秦神甫的叙述,甚至有多少的精彩故事,其实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杜撰?
至于他书中关于地理上及时间上的错误,更是多得不可胜数。他在时间的记忆上,可谓是混乱不堪,相互的矛盾,与秦神甫的叙述及他人的回忆,多有不合。在后记中,伯希和提及不少,当然也为他做了辩护。不过时间上的不衔接,确也是硬伤。当然更多的硬伤,则是地理上的。俄国探险家普热尔斯基对于他的错误,当然会是觉得难以容忍。他毕竟真正去过了西藏,而且沿着古氏所说的路径,却未能见到古氏所描述的地形。所以,普氏也就相当怀疑,古氏究竟有无去过拉萨,他所写的书究竟是不是编造。我在看书之时,感觉此书是前详后略。前面描写的鞑靼之行,写得非常细致,故事性亦很强。他们每天的行程,古氏都做了详细的交代。而作为重头戏的西藏之旅,让人觉得还未展开就结束了。从塔尔寺到拉萨,上千公里的行程,路途险恶,风景壮丽,应该有不少可描写之处,他们也会遭受到比在内蒙更多的磨难,可古氏在书中却是一笔带过。这相当的不合常理。毕竟内蒙古当时已是传教士的一个据点,相当多的外国人去过那里,关于那里的情形,有很多人描述过。但西藏就不同了,他们的经历非常难得,读者也许更想了解西藏的情况,可惜作者并未像对待内蒙一样,不厌其烦细细道来。
古伯察神甫在西藏的经历,虽则简略,但有些故事,却显得太过离奇,比如他与清廷驻藏大臣琦善及摄政的交往,即是如此。也许他们与琦善真的打过交道,也许他们也在许多事上说服过琦善,不过像古伯察在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则让读者觉得作者太过于一厢情愿,让人怀疑古伯察为了拔高自己,而肆意加油添醋。琦善是清廷重臣,即使遭贬西藏,也是威仪仍在。更何况琦善更非庸碌之辈,有着长期与洋人打交道的经验,从天津到广州览人无数,可以说是当时朝廷中最知洋者,怎会如书中所写的那般愚蠢?古氏能够见其一面已属不易,要想在他面前耍花招,玩什么义正辞严,恐怕只能出于古氏的想像。且能够与琦善直接对话的,也只能是秦神甫,古氏只是秦氏的跟班,想来他还没有说话的机会。当然,写作此文时,我未有去查看过相关的史料,不知是否有关于这两个法国神甫与琦善的记载,也许这些只是笔者凭感觉妄下判断。
实际上,我是非常相信古伯察是去过西藏的,书中所述大都是他亲身经历,而且古氏的文笔确实不错,将这些经历写得栩栩如生相当吸引人。但由于在很多细节上做了一些夸张夸大甚至杜撰,使得整个经历的真实性都受到损害,也难怪引起众多的争议了。其实,原汁原味原原本本地呈现旅程,这是最为让人赞赏也最能够吸引读者的,像古氏这样为让经历更丰富,而进行了一些编造,反而让自己惹来一身蚁。过犹不及,这是古氏应该吸取的中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