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与自己为伍──读《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

想出门旅行的念头萦绕在脑海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实在有些受不了翻搅在生活周遭无谓的争执里。当争执的偏锋影响了生活的运作，就再也不是简单一个「面对」能搞定一切的。越是想出门去旅行，就越放不下身边的所有事，囿于旅行的形式，旅行的欲求，真正渴求的该是狠狠的就自己流放在远远的异乡，过着和现下截然不同的生活。

就像大部份读过《旅行的艺术》的人或许真正感动的是那股重新对生命充满热情的活力，是源自于对旅行过程中眼所望见耳所听闻的种种，在心头上重新建构起的生命感触，真正让人感动的是源自于旅行过程中经常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明明眼前是激流的飞瀑，却因着一场绵密的小雨而想到华滋华斯的诗句所流泄的情绪。旅行只是一种跳脱固着生活的方式，是藉由亲近自然或陌生的环境而逼迫着自己在脑海中翻上几翻，深切的渴望却是暂时的以为生活就真是彻头彻尾的变了个样。行有余力，就把行旅中的故事纪录下来，夹杂着突如其来的怀想及亘古绵长的幽思，旅行突然间成了门艺术，一门生活美学重建的艺术。

不过有关旅行的形式却在最近一次阅读里悄悄有了新的定义，那是股巨大的冲击，让人重新有了观照自己呆板生活的动机，连绵成一首幽长的歌谣。远在十八世纪末贵族仍掌握大部份社会权力的时代，一场如今看来不具有多大意义的决斗事件之后，原本不可一世的贵族被迫得呆在自己家里度里漫长的四十二天以为惩罚。被暂时剥夺了自由移动的权利，傲气的贵族突然有了重新观看自己的机会。身为小说家、画家及军人多重身份的萨米耶．德梅斯特是不是真如南方朔所言收起了贵族倨傲不羁的本性，「让以前麻木的变敏锐，以前的自大专擅则可翻转成谦卑自抑」，自然不敢率然臆测。但以随笔的形式写环顾自己房间而成的小书，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魅力。如果《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确实给了世人诸多的启示，那泰半是来自于世人早就执迷于旅行的形式而忽略了旅行所可能带来的心灵冲击。

几个才从拉斯维加斯旅行回来的朋友说起了有关赌城的种种，那五光十色的纸醉金迷真正动人的永远是像童话故事般在遥远的沙漠里就这么出现了个歌颂人性贪婪好赌本性的城池，炫丽的霓虹逼得人好象非得更依着原始的本性不可。好一座贪婪之城呀！我的朋友说。唯一的类文化活动是去听了美声歌手Celine Dion豪华的演唱秀，叹为观止不说，总算让这趟旅行多了些可供回忆的片段。朋友说得起劲，我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远离赌城》里那两个漂泊灵魂相遇及渴求，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一个早就不觉得有明天的妓女，居然也擦出爱的火花，神圣而光灿。注定是悲剧的永远不会有欢喜的结局，如果有趟旅行真到了赌城，会不会就这么站在繁华喧闹的街头，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读着萨米耶的自白，我反倒笑了，原来在自己房间里旅行的乐趣是这么来的。萨米耶说：「在自己房间里旅行所得到的乐趣，绝对不会因别人的忌妒而稍减：因为它不花一毛钱」。于是我开始勾画着这趟旅行可能的起点：就在自己脚边散放着才读了一半的小说，然后就像乘着架微型的小飞机开始在房间里飞翔，检阅着原本自己早已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小小空间。萨米耶真正想说的，恐怕是身体被禁锢之下不得不然的随着想象力任意在举目可及的范围内实践一场有关旅行的修辞游戏。刻意流露出来的潇洒与自在是突然有了闲情致志在自己的房间里任意晃荡，并时而探讨着人生的大道理。

诸如灵魂与兽性之间的辩证关系，藉由观看墙上几幅画作而兴起的联想与深索，萨米耶说这原本就是趟充满无限探索与发现的旅行。还有仆人为伴，还能保有一些些贵族的尊严。谈艺术的鉴赏，谈时尚场合里的奢华场面，那些形而上近似哲思的过程中萨米耶以为全是旅行的结果，像是个称职的向导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旅行途中可以发想的焦点。还不时提醒读者他还是在意有关灵魂与兽性的纠结关系，还是会让自己有机会把这之间的关系说清楚。

令人值得多看几眼的是萨米耶终究还是有机会反省自己与这原本就存在的关系，包括他与仆人强纳堤之间，他与那只唤做罗西娜的狗之间，从原本的高傲使唤到后来愿意分享心中的想法，从了解了强纳堤仅能赚取的是如此微薄的薪水，萨米耶真的是放下了他拘谨的身段，甚至还在某个片段里写下了近似呓语的独白：「喔，不，强纳堤，留下来，留下来吧，我的好仆人。还有你，我的罗西娜，你好象猜到我的心事，以轻抚来安慰我的悲伤，过来，我的罗西娜，过来这里，到我呈V字形的腿上来休息。」是失去自由在房间里旅行间歇浮上心头的小小脆弱，换个角度看倒也突显了贵族身份往往拥有的做作。旅行一时之间倒成了不那么重要的事了。

我倒是后来没再把《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当成是本单纯的游记，心里明白旅行的形式终究萨米耶并没有谨守，反倒是把旅行当成是个反观自我的历程，在仅有的空间里游移，看到的大都是自己，及自己性灵反射出来的图象。萨米耶最后还是歌颂了自己这趟美好丰富的旅行，却也为了即将重新面对现实社会而自我呼唤着。走遍千山万水，真正与自己为伍的，还是自己吧！这两百多年前的体悟，现在依然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