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热爱动物的人

将动物的本能行为用自己的道德来解释，并以此来规劝人，恐怕是人类这个物种最常做的事情，多少宗教以他为名！我不批判宗教，只认为研究动物本能行为，并从与它们的朝夕相处中洞悉自然规律要比看看书本理论就深信不疑靠谱的多。

据说，世界历史上最聪明的国王是所罗门，他有一枚戒指，戴上它就可以和鸟兽虫鱼对话。但《所罗门王的指环》作者洛伦茨认为这种魔法是荒谬可笑的，因为无需通过魔法他便能知晓动物的语言，而无需诗句或传说故事的渲染，他仅仅是描述事实就已能让人为之惊愕。

洛伦茨是著名的动物行为学家，没有我们这些渺小又自大的人对动物的种种偏见。他告诉读者：鱼并不是无欲无求自由自在的，龟难以饲养且家养时的寿命短的可怜，和平使者鸽子在某些情况下也会残忍杀戮……

全书中许多段落使我们这些人感到羞愧，比如下面这段：

大多数人在提到肉食动物和素食动物的时候，常常喜欢拿一些不相干的道德法律去批判它们；甚至童话在描写到各种动物的时候，也喜欢把它们说成一家人，因此，如果有某种动物杀死了另一种动物，一般人就把这种行为比做是人杀人。

比方说，现在有一只狐狸杀死了一只兔子，一般人就不会想到这和猎人猎兔没有两样，他们会把狐狸比做是个残杀无辜同类的猎场看守人，事实上，狐狸出来猎兔，不但与猎人猎兔一样合法，同时也是它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却没有人把猎人的“猎囊”看做是他行凶的赃物。

我只见过一个道德标准非常严格的作家，敢把猎狐这件事称作是：一个“不足道”的人追逐一个“难以为食”的东西！其实，就对同类的态度而言，凶禽猛兽比许多“无害的”、“温驯的”素食动物要有分寸得多。

洛伦茨喜欢观察鱼，但不是那些养在人工制氧机和摆设式的水草中的热带鱼。他认为一个完美的水族馆应是自己自足的，里面生物的数量必须能维持生态的平衡，不需要任何人工干预。他教读者做的事情，首先是考虑怎么接近自然水体，而不是诱惑他们为了养更多漂亮的鱼而使一切成为摆设。

洛伦茨让读者在选购自己心爱的动物时首先考虑它的需要，例如首次选购鸟时绝不能考虑难养的稀贵品种，并且应根据自己的作息时间和它的习性来选择，这样，才能欣赏到它们最美妙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它们才会健康活泼地陪伴主人。

洛伦茨是决不能容忍一株将死的花草摆在屋内，他认为死亡的气息会使他心神不宁。他也不喜欢鲜切的花朵，“只是要速死的花朵”。在他眼中，大自然的一切，包括人们认为肮脏要赶快除去的水藻粪便，都是生态链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只要不过度滋生有害的细菌，他都任它们生长。

这种境界，连素食者也达不到。虽然素食者不吃被杀戮的动物尸体，但他们不免还是要吃蔬果，而蔬果是许多动物的食物，所以他们不可避免地要与动物争食。我常常怀疑这种“不杀生”能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人类豢养家畜家禽，它们也因此得以繁衍生存，怎么就成了残害动物呢？我认为，只有滥捕野生动物才算是可谴责的事件，因为这是在糟蹋本可得以留存的原始大自然。至于家养动物，已是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改造的自然了，无可指责。

洛伦茨认为一只理想的狗绝不是“绣花枕头式的，时髦的，科学的奇迹，或是饲养所里的新花样的狗”，而是一只没有受过糟蹋的“自然活物”，一只有灵性的动物。为此，他用豺狗和狼狗杂交，期望得到“能更好抚慰可怜的文明人的具有好的心性的狗”，而这却不是那些养名犬来夸耀自己生活多彩的人所承认的最大需要。太多的狗“因为人类觉得好看”，不断在外形改造上下着功夫，“它们的智力和心灵都受到亏损”。

想想那些所谓狗展上的可怜的狗吧。经过数代近亲选育，它们患上各种遗传病，为了追求稀有的性状，颅骨甚至开始变形。这一切真是一个热爱狗的人愿意看到的么？我只能看到人的病态，以及对名望的贪婪。这样的狗养在人工的温暖的窝中，受不得风经不得雨，真是一种可怜的摆设。我看不到那些“万分疼爱这些畸形动物”的“爱心人士”的爱心，只觉得都是人类一手造成的罪孽。与这种罪孽相较，狗被人猎杀并吃掉倒是很自然的事情。

洛伦茨对将动物行为学的研究结果直接套到人类社会上十分审慎。虽然如此，全书依然处处洋溢着作者丰富的情感，其真诚令人感动。想想那些被许多泡学奉为经典的进化心理学，其引用的动物行为事例屈指可数，却试图将其为自己龌龊的教材贴金，高下立判：

我们习惯把动物和“兽性”连在一起，以为它们的爱情和婚姻完全是受感官的冲动而左右的。其实对某些动物，尤其是那些爱情和婚姻在它们生活上占重要地位的动物而言，这种观念真是大错特错。凡是能维持长期夫妇生活的鸟（他们这方面的行为已有人研究的很透彻），婚约几乎都是在合婚之前许久就订下了的……

穴乌是一种寿命很长的鸟。几乎可以和人活得一样久（就是像啭鸟和金丝雀之类的小鸟也可以活到20岁，而且它们到15、16岁时还可以生育）。我前面说过，穴乌总是在第一年订婚，第二年结婚，因此它们的婚姻生活很长，也许比人还久得多。可是不管它们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公鸟对它的妻子还是始终如一的体贴。它会找好吃的东西喂她，深情款款地用低低的、颤抖的调子唤她、它在第一个春天订婚时是什么样子，以后一辈子就是什么样子。

在全书的最后一段，洛伦茨从野兔、斑鸠和鸽、林狼、狗之间的争斗行为中告诉我们，进化出致人死地武器的动物，也同时进化出约束自己的铁律，它们绝不轻易伤害同类朋友。而那些“无害的可爱驯良”动物，却没有这种机制，常常攻击伤人。但是人类的战争绝大多数时期都是杀俘虏的。人们逃离伊甸园住进钢筋水泥，拥有了毁灭自己的强力，却还来不及思考自己的约束在哪里。

我们怀着对逝去田园的向往，生活在陌生的人造社会，此时内心最大的慰藉，恐怕就是那“跟着的四只脚，四个蹄，两只爪”了。通过动物观照自我，获得心灵归宿，是每个人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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