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所有,一切由水蕴育,生长在其中的人,可能木知木觉;未曾靠水长住过的人,大抵也难以明了何谓所有。记得一篇逃婚记,吴宓先生心中的海伦毛彦文所写,平平常常言语,将山高水长的水长讲得很好:“学期将结束时,父亲特由江山去杭州接我回家。在清末民初,江山对外交通还是靠水路,坐帆船或曰民船……由江山去杭州叫‘下流’,遇顺风挂上风帆,顺流而下,四五天可到达。倘向上游行,船又遇上逆风水浅,便不知何时到了。因为船的行走全靠三五个船夫轮班拉纤……父亲与我在杭州拱辰桥上船,15天才到衢州。”读青简的新书《梦里水乡》,想起这一节,思绪不由宕了出去:人家是拼了小命逃出来,今朝这位上海小姐,一有机会沿着河流往山里跑,辎重还不小。
辎重乃是镜头相机。对我来说是辎重,对于她,自然是爱重。眯牢眼睛镜头后面凝神的文质彬彬姑娘,鼻头稍一皱,日头西斜,于是机身上淡金色字母幽微一耀,原本紧抿的嘴角弯弯翘起,只听咔嚓一声,笃定有数。
那些照片传到网上,是真也是假的,和记忆一样,摄影是幻术。香烟缭绕弥漫的热闹广场,她有本事将之变作山中仙境。实笃笃石塔之上,雀鸟遽然振翅上天,来不及啊一声的工夫,已经完美捕捉。
而江南于我意义不同,是迫不及待离开的当年,永远回不去的故土。我不免总用最挑剔的眼光看待青简的相片,赏心悦目以外,还希望能为之心折,偶尔心头一热。是以书捧在手上,惊讶那些并非耽美的插图,何以超出了电脑屏幕上得来的青简印象,一时无法断定,是否纸张的温度,使得似曾相识的风景让人泛起瞬间即逝隐隐的难过。楠溪江、瓯江上游、富春江兰江、新安江、青弋江、曹娥江、太浦河南太湖,所剩无几的古镇水岸人家,仿佛千里江山长卷上抠下来的一块块碎图。正是历来存在的江南、徽州、浙南,没去过也去过,对于我,成为很特别的一本书。
完全可想象那个即使翻跨围墙也矜持稳当的姑娘,不疾不徐踩踏在青石板上,不忍惊扰一个“故事的尾声”。轻悄悄脚步,文字跟了镜头作解说,一路相亲爱,说到与湖山会心处,宛然照见自己。是以即便独行,也并不寂寞。又好像,这个城里姑娘,捉法捉法,捉到负离子,手心摊开来,喏,介许多请你看。
我一个不谙方向的路痴,字里行间那些村镇地名、线路指示,只好无视。不过随书附赠的小册子,对懒人依样行走倒是实用别致。她将所见所闻,家谱掌故也写得好看,野店苔痕,木香花湿雨沉沉*。一段光阴是梦。
* 木香花湿雨沉沉,撷自汪曾祺先生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