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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斯：向自杀不断微调

我的性格里没有悲剧成分。外部世界对皮埃尔来说是顽固和恶心的；但对我来说，固然冷漠无法渗透，但有时候看到它们在那儿，就是一种保证，也让我很心安：它们保证我行动起来时，总会遭到抵抗——抵抗有时并不是一件让人不快的事，因为它放大了行动，并使我做选择时的声音更加铿锵动听。我知道我生命的意义在这种选择中：通常，人们被迫面对选择，而我，主动面对。甚至我和皮埃尔的爱情相比之下也是更弱的东西。

当然，你们不会怀疑，我一直把和他的关系当成信仰。虽然，拥有这种无法破除的紧密关系，也是我之前选择的结果。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两点在这本书的故事开始之前，已是既成事实。我是充满理性和行动力的弗朗索瓦斯。我和皮埃尔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牢不可破的终身伴侣。

你们不该把我们互述艳遇的习惯当成一种怪癖。既然我们像是同一个人的两个分身，那么如果我们分别向对方描述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和感觉，我们就相当于多拥有了一份生命。既然我们都是自由的，这当然也就不存在嫉妒的问题——至少在格扎维埃尔出现之前，从来没有过问题。

我把格扎维埃尔这个问题少女带到巴黎，并没有特别的原因。我之前也说过了，行动和选择是我生命的意义，既然萌生了这个念头，皮埃尔又支持，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想做的是把她带到巴黎，让她自由发展。我并不想控制她的任何东西。当然我也很忙。我只是供给她住房和日常花费。而结识皮埃尔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皮埃尔早就是我们圈子里的智识领袖了。他好学深思——当你知道思想的光芒时，他那略嫌丑陋的身体，也就完全不会构成人们去爱他的障碍了。只有当他嫌恶和怀疑自己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受伤害。而格扎维埃尔，居然使这件事情发生了，我以前绝对想不到。

如果皮埃尔对她只是肉体兴趣，我毫不介意。我习惯于把他偶尔的猥琐和幼稚，解释成一种天真（这种天真和深刻不矛盾）。而他居然重视起格扎维埃尔的“思想”来了，还真的以为里面有什么“复杂性”。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伊丽莎白是正确的。格扎维埃尔的狡猾、自私和肆无忌惮，绝没有独特性。或许，正是在平庸这一点上很相像，她们才能即刻认出彼此，并相互憎恨吧。她们都有着非同寻常的虚荣心，但格扎维埃尔还有着与之匹配的洞察人心的本能。这一切在她年龄的掩盖下，更具有杀伤力。

我之前没认识到这一点，甚至被她天真疯狂的容貌所吸引：我也希望占有她。甚至在感觉到她对我的仇恨以后，仍然希望能消除这种仇恨，让她从内心底里接受我。我甚至主动幻想，和她亲热是什么滋味。然而我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呵——以前这个词在我的字典里是不存在的，当我发现它时，我的生命就开始走向死亡了。当然，要把我的死看作荣誉受损的结果，那也很牵强。不是每个人都有他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东西。但有些东西失去了，也会觉得生不如死。至少，我不称之为奉献。而我渐渐失去的，是我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能力。原来这种能力也可以被剥夺——如果没有亲身感受过，谁会相信呢。当我抵抗住外界冷漠的物体，从而获得存在的力量感时，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困在一个无穷的迷雾中，永无清醒的希望？到处是软绵绵垃圾一般的现实，而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已经幻化成我生命的魔咒。在第400页，我生命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叫做仇恨的情感。

但只要还存在着能够再次触摸到冰冷现实的可能性，我也不会死。问题是，我已经完全垮掉，我已经无法站立，也无法伸出手。

 

皮埃尔：论自恋有理

 要说我的生命有什么目的，去存在算是一种。我和他们不一样。怎么思想就怎么行动，对我来说绝对重要。他们要把我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讥笑成一种浅薄哲学，我也没有办法。实际上和理论相比，我更在乎行动。

作为一个实干家，我当然希望我的思想能影响更多的人。事实上我很成功，我在这个圈子里，已经建立起权威。男男女女都爱戴我——我不会假装不在乎这个。我很需要她们的爱。坊间传说我把将女人带上床看成征服的证明，其实我没那么恶俗。我更在乎精神——这点显而易见。我往往能发现她们的优点，一个再庸俗的女人，也总有动人的地方。

弗朗索瓦斯？呵，她是我的伙伴，我的女性版本，我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向她掩饰。我爱她像是爱我自己。但她是从哪里领来格扎维埃尔这个小女巫的呢？

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傲慢地反对过我。把我的工作贬得一文不值？如果从我的哲学根基出发本身没有如此疑虑，量这个小朋友也影响不到我。但她的无知却戳中了我的核心。那就是虚无。从虚无中一跃产生出意义这一点，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事实上有史以来，这就是个哲学难题。或许我对小格的喜爱中混杂着对她灵感的欣赏和对一个新鲜生命的搜集欲。而她的反抗只能加重这种欲望。

而弗朗索瓦斯对这件事这么敏感，我倒是很意外。但事实上我也不是不清楚，一旦我们两人一体的幻象分裂，她女性的潜质就会暴露出来。并非我的理解力神秘莫测，而是我们习惯于自我中心的思考。虽然我也完全能进入弗朗索瓦斯的思想去思考，但很多时候我并不能这样做——当我们一条心的时候，这很容易；一旦我想着自己的事情，必然就不是替她想。

我们都只能对自己负责，任何信仰碰到它，都只有败退的下场。弗朗索瓦斯和我一样明白这一点。那么她的死，是她把握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次选择。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格扎维埃尔：一个纯粹本能的存在有错么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是弗朗索瓦斯把我杀了。哈，这算是同归于尽么？瞧，弗朗索瓦斯终于被我打败了——她的理性被我颠覆了，她被我的存在毁了。我觉得很荣幸。

我看不起他们，但命运竟把我带到了受他们控制的境地。他们这种人，自以为高贵，在我看来，其实只是一些高级苦力。成天为所谓的“作品”蝇营狗苟，还真以为在完成什么伟大的使命。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我承认我虚荣，但至少不虚伪。我不会用所谓的思想来装饰自己。如果想好看，我就化个漂亮妆、穿件漂亮衣服；如果想吸引某个人，我会用适当的方式告诉他。

与其说我爱皮埃尔，不如说我喜欢的是他被大家所爱戴这个事实。这使他具有吸引力——你看，我没有试图掩盖，我从来就是这么浅薄。因此我讨厌弗朗索瓦斯，尤其是她那种仿佛很大度的做派。居然还假装爱上我？我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要揭开她的假面，让她知道，其实她恨我。本能就是本能，任何理性都不能改变它。伊丽莎白说的没错，女人身上所应该有的嫉妒、矫情、占有欲、善变，我全都有。这又怎样呢？

我生来就是一个无法预料事件的结果，我不愿做任何努力去改变它。我愿意随波逐流，像猪一样懒惰。我不愿意工作——如果我也同样愿意在没人理睬时死去，谁又能谴责我呢？我是前后一贯的，像一块顽石一样自然。别在意我的失望、哭泣、哀叹。谁又不这样呢？每个人都会失望、哭泣、哀叹，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尽管那样的时候，我也都很伤心，但这都只是情境下的产物，就跟饿了要吃，吃了要拉一样，只是生理过程。当然我会喜欢漂亮的热尔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就跟我喜欢皮埃尔，讨厌弗朗索瓦斯，没什么区别。

 

伊丽莎白：自恋女将要最后变形

 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爱弗朗索瓦斯。论容貌，我长得比她好看。你看她那经常不修边幅的样子——不修边幅也就算了，而且衣着极无个性，丢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吧。号称每个人在她身边都很安全，她不会善变、自恋、矫情。她以为她是神吗？但我也很独立，我是画家伊丽莎白。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依赖。但是她，没有了我哥皮埃尔，还能活吗？我很怀疑。

但为什么总是我遭遇不幸？他们宁愿认真对待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不愿重视我。那丫头既不是美女，也毫无气质，我真不懂他俩喜欢她哪里。还有克洛德，不愿意和他原配离婚也就算了，但是为什么当我告知他我有背叛的自由时，他会立即从一个温柔忧伤的情人，变成一个可怕的恶棍？甚至当我乞求原谅时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

我知道他们暗地里说我什么。皮埃尔和弗朗索瓦斯都认为我是个虚伪且没有自我意识的女人。难道仅仅因为我总不遗余力地保存和修饰自己的容貌吗？我知道弗朗索瓦斯对容貌不甚在意。我承认，我也想获得那种力量。但我更需要被承认，无论是以哪种方式。我希望我是自由的，甚至自我暗示到这样的程度：告诉克洛德。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心理上自由，那么摆脱他将轻而易举。我这样做了。但结果是永远无法复原的崩溃。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已经使我万劫不复。

我果真没什么自我意识吧。

但如今战争来了，皮埃尔去参军。我感到我的心因紧张而颤抖。或许，生命里是该进来些别的东西了。

 

热尔内：美少年的月女神还是悲剧了

我没想到你会自杀。就因为格扎维埃尔发现了我给你的情书吗？让格扎维埃尔知道我和你偷偷相会真的那么耻辱吗？我爱你并且崇敬你，比我崇敬皮埃尔更甚。你知道这一点，我不仅有一副漂亮的皮囊，而且还很聪明跟勤奋啊。我迟早会变得和皮埃尔一样充满思想的力量啊。

尽管我不很了解你为什么自杀，但我确信你和我在一起时很快乐。这样就足够了。

毕竟我不是少年维特。世界广阔，将任我的思想和身体驰骋。而你，弗朗索瓦斯，将是我生命中一个最美丽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