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东,著名作家、编辑家章靳以先生的次女,在上海的有关纪念活动和在她上海的家中多次见过她。只知道她在美国的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时常在上海和港台报刊发表些散文。知道她的长篇小说《火烧经》由台湾麦田出版公司出版受到热捧,是因为王德威先生为它写了3000字的序,实属难得。6月初在香港中大书店见有她的《吃饭》,立即买下,并打电话告诉她姐章洁思,等小东回沪时要请她签名。前几天一大早,章洁思就来电告知妹妹回来了。于是,我不顾38.4摄氏度的高温,到了章家。小东忙着给我拿冰冻矿泉水,又忙着搬来小电扇放在我的背后,待坐定下来才知《吃饭》已由世纪文景引进,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她这次回国是应出版方之邀,参加8月即将举行的上海书展。
《火烧经》记录特殊遭遇
读者往往会被刘再复先生给《吃饭》写的序的第一句话镇住:“在海外的生涯中,我和李泽厚先生共同的最为亲近的年轻朋友,要数章小东(章靳以之女)和她的丈夫孔海立(孔罗荪之子)了。”
我了解章小东,她虽出身名门,但父亲去世时才三岁,姐姐章洁思也仅十五岁。我记得章洁思在一篇文章里描述当时父亲下葬的场景:“三岁的妹妹是如此无助,她瘦弱的小手紧紧牵着身边人的衣服,仿佛一放手就会跌入深渊。大病后步履困难的我,披着麻衣穿着孝服,在别人的搀扶下弯着身,在寒风中为父亲的墓铲上那最后一坯土……”
尽管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又逢十年动乱,知交零落,章小东经历了从天堂坠入炼狱的苦痛经历,世情冷暖一下子赤裸地展现在她的面前。眼见善良的受迫害,为恶的畅行无阻,敦厚的被侮辱,恩将仇报的称霸一时,世界在她眼前濒临崩溃,但家学传统一直都深深烙印在小东心里。正因如此,生长于特殊时代的章小东把自己在“文革”期间的耳闻目睹记录在小说《火烧经》里。
她的眼睛就像一台相机
同样也是因为她身份的特殊,她亲眼见证了身边同伴们颠沛流离的遭际。这些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朝树倒猢狲散,各自境遇皆不同,用章小东在《火烧经》里的话说,她的眼睛就像一台相机,把一切真实地记录下来:他们有的从“上只角”流落到“下只角”,一生都想着翻牌;有的阴错阳差到了远离尘寰之地,成了地地道道的“蛮人”;有的远赴边境,在极端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沦落到与禽兽为伍;有的沉溺于残忍暴行不能自拔;有的在荒诞的世界里荒诞地死去……很少有这样一部作品,能够以这样宽广的视角,展示那个特殊的时代,同时却完全依托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都要得益于章小东特别的身份和经历。
有位在美国的青年朋友告诉章小东,他把《火烧经》读了四遍,重版后又去买了本新版本,现在已成了她的知交。除了受到普通读者的欢迎,这本书还受到专家的高度评价。在学术领域被称为“眼高四海空无人”的夏志清先生说:“……以前读过小东不少的散文,很是喜欢。不过没有想到她的第一部小说,又是长篇,写得如此具有震撼力!其中上百个人物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文字流畅犀利,叙述新颖简练,实在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但是章小东对我说,她自己不敢再去翻它,她姐姐章洁思同样如此,怕再次刺痛自己的心。
身在海外情牵故土
尽管章小东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去了美国,但是她与自己的文学故乡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就此中断。
初到美国,她在一家华人周刊当记者、编辑和排版。五年以后,她学习电脑技术,接着在一家电力设计公司工作了十年。这份工作看来与文学关系不大,但章小东一直在悄悄地用功,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她就在国内外的报刊杂志上陆续发表散文。现在,章小东索性辞职,当起了坐在家里的“坐家(作家)”。
她在为《文景》杂志撰写一个名为“私信”的专栏,每一篇专栏文章都是一封信,写给她文学上的先辈、老友,或是虽不得见面却神交已久的故人:巴金、曹禺、王辛笛、张充和、聂华苓、莫言、朱安、端木蕻良……虽说她远在异乡,与他们很难相见,甚至她所记述的对象与她早已阴阳两隔,她还是在这些文章里勾勒出一个鲜活的“昨日的世界”。在章小东的讲述里,那些对于我们来说伟大而陌生的名字再次还原成实在的真人,他们性格各异,各有各的可爱。她说还准备写萧红、她的母亲等等,写足20篇出本书。
“吃饭”关乎家与希望
《吃饭》是章小东二十年在美国生活的凝练。尽管编辑称赞章小东其人是“最老练的小说新手”,可与“最后的贵族”章诒和一比,她的《火烧经》堪称另版的《往事并不如烟》,而《吃饭》是《火烧经》的姊妹篇。但章小东说,相比《火烧经》对人性几乎残酷的逼视,《吃饭》要柔和得多,写起来也轻松得多。
读者可以发现,章小东绝对不是一位温和的作者,即便是舒缓平凡的日常生活,她也可以凭借一支妙笔,揭示出其中的残酷与尖锐。正像刘再复先生为麦田版《吃饭》所写序言的标题“吃饭,如此美妙,又如此残酷”,文景版改成了“民以食为天”,而我却更喜欢麦田版的直率:“美妙”的是“就餐”,“残酷”的是“找饭碗”。在小东笔下出现的一个个关于吃饭的故事,有他们一家,也有亲朋好友,或温暖感人,或残忍骇人,或凄凉苦涩。章小东很有“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的气概,生活在她笔下显出原形,既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置身于其中的人必须要拼全力找到自己的吃饭之道。在章小东的笔下,吃饭无疑是与家和希望密切相关的。因此,《吃饭》虽然写了人寻找吃饭所必须面对的残酷和荒诞,它真正的主题仍旧是家庭和希望。
上海书展将对话阎连科
我身边带着相机,想给章小东拍照,但我见她不把我当外人,穿着随便,头发蓬散,就不忍心把相机拿出来。相反,小东的丈夫孔先生,拿出尼康单反,对着我和小东一阵“咔嚓”,可见在小东身后的这位男人肩膀的坚实。
小东给我看了文景版的样书,我注意到后勒口上印着一行小字:“《火烧经》将由本社出版”。小东约我去参加出版社组织的采访,又拿出一幅著名作家阎连科的字“正气浩荡”给我观赏,并告诉我阎连科对《吃饭》的评价:“阅读章小东的《吃饭》,总让人想起余华的《活着》。《活着》为了活着而不断地死去;而《吃饭》为了吃饭才活着。这不是一部虛构的缥缈,而是我们民族人人记忆散片的黑色之花朵,其真实让人不寒而栗;其质朴使真实成为一种境界而让人尊敬和敬仰。在中国为了活着而吃饭,到美国为了吃饭而活着。这些来自物质的精神之思传递了作家写作的生命之光,而那种吃饭就是生命的故事和人物,则又一次让小说回到了我们民族阅读的伤口上。”
章小东告诉我,8月上海书展时,她还要回来,阎连科己约定与她有场对话。我们期待。
对话章小东:“我找到了吃饭却丢失了味道”
按老法,我应该是个大小姐
《文化广场》:《吃饭》是你继《火烧经》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为什么要写它?
章小东:从小,我好婆(注:上海方言“外婆”)就对我讲吃饭最重要,文革中好婆家里被抄得一干二净,我在《火烧经》里已写到。好婆对我们讲,两样东西是抄勿(注:上海方言“不”)掉了,一是吃在肚皮里,二是学到的本事,这本事即手艺就是你的吃饭家生(注:上海方言“工具”)。好婆要我们每个女孩都要学裁缝,从短裤一直到外套都学会了,还要会结绒线衫。男孩要装半导体。一定要学点技术在身上,吃饭就不愁了。到国外去我们就体会到,若你饭也吃不上,什么文学、哲学,样样都无从谈起。出去几年回国后,我发现许多人很浮躁,喜欢在桌面上讲大话,不是做实事,而是做浮夸的事。所以,我决定写本书,写最最实际的吃饭,一步步怎样吃过去。按老法,我应该是个大小姐,可是没关系,我样样可以做,只要不偷不抢,一点也不难为情。因此,这本书不仅是吃饭,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寻生活,用上海话讲“寻只饭碗头,捧牢饭碗头”。要记住“寻饭碗头”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体,要用两只手实实在在做起。
在教堂钟声里写《火烧经》
《文化广场》:和《火烧经》有什么联系?
章小东:《火烧经》在我脑子里是想了多少年的事情了。我十几岁就开始发表文章,我心里有个情结,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写出来。一次与刘再复先生聊天,他听我谈了经历,他说不得了,你碰到许多死人嘛,你可以写篇“八十一死”,九九八十一个轮回嘛。我说我不能写,一个个写过去,都很悲伤,还没到八十一,我自己倒死掉了。你不要看我现在很坚强,其实我很脆弱、胆小。“文革”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动手写过几次都写不好,但我不是很着急,我是想留给我儿子看,留给我后人看的。金融风暴中,我工作的电脑公司倒闭了,但丈夫已是终身教授,儿子也有国家奖学金在读博士了,也就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就想再写了。我到英国去看儿子,一天,陪儿子去以前是教堂的图书馆还书,坐下休息时发现旁边是一个哲学家的石棺,吓了一跳,儿子说你可以隔着时空与这些先人谈谈。之后,我就常去,在教堂的钟声里开始写《火烧经》,一下子写了很多,后来回到美国后写完。写好后我给夏志清的太太看,不久,她拿来了王德威先生给我写的序言。这篇序言写得太好了,使得人家不敢再评论了。可以说,解决了吃饭问题后写了《火烧经》。正如刘再复先生所说:“《火烧经》写的是国内的生活,那是动荡的年月,也是连饭也吃不上的年月;而这一部《吃饭》,写的则是海外的生活,这是平常的岁月,也是寻找‘饭碗’的岁月,然而,却又是找到饭碗却丢失了‘吃饭味道’的岁月。”所以有评论说,《吃饭》是《火烧经》的“姊妹篇”。
在美国,吃饭要吃得有尊严
《文化广场》:你书里的人物几乎都是女性。
章小东:是啊!王德威定位我是女性作家,写的是女性的心灵,写女人的故事。当时我已经在写《吃饭》,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一点,写完《吃饭》我想是啊,我是在写女性,从女人眼睛看女人的故事,男人我是不大写的,以后可能会改变。
《文化广场》:你在书中写了某些人在国外的潦倒腔调,虽没把真名点出来,但一看就知道是谁。
章小东:我生活中最艰苦的阶段,一是文化大革命,二就是到美国来。《吃饭》就是讲这二十年是怎样走出来的,不是讲菜谱,而是讲怎样去“寻这只饭碗头”的。我出国前妈妈和我讲了许多话,叫我记牢你是爸爸的女儿,吃饭要吃得有尊严,有目标,不能为了吃饭样样都去做。我在餐馆打工时,一个周末夜里小费就有一百多美金,但我如果跌进钞票这只洞里,我就没有今天。有种人活着没目标,有种人活得没尊严,我看不起这种人。
张充和为题书名练了好几天
《文化广场》:你写的故事有虚构吗?
章小东:大多数是我亲身经历的,少数是听说的。
《文化广场》:看起来都像一篇篇独立的散文,怎么说是小说?
章小东:我觉得小说是没有规则的,新式小说不像以前那样一定要如何如何,只要把故事写出来就可以。可以讲这是一只只小故事,也可以说是一只大故事。
《文化广场》:怎么请到民国才女张充和为两部书题书名?
章小东:张充和姨妈和我父亲是好朋友。我在2004年,第一次到耶鲁拜访她的时候,她抱着我和我的儿子看了又看,说我太像我爸爸了,她说:“小东,以后不要叫我张先生,就叫我姨妈……”她还不止一次地告诉我,父亲在听她唱戏的时候,她还没有哭,父亲倒哭出声来了,就好像自己也是戏中的人一样。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求得她的墨宝的。她很谦虚,说为写我的书名,还专门练了几天。
回国才发现,人的味道变了
《文化广场》:《吃饭》的最后一句写道:“我找到了吃饭,却丢失了味道,这是在我异乡的长梦里常常出现的味道,过去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我自己的味道……”这句话想告诉读者什么?
章小东:我出去“饭碗头”是寻到了,但回来发现味道没有了。就像谢晋当年来美国开会一样,我们给他在中餐馆订了三餐,但三餐是同一味道,嘴都吃麻了,因为餐馆用的是同一支调料。同样,我回来吃的咸菜黄鱼汤、油面筋百叶,老早的味道没有了。人也如此,老早的人寻不到了,人与人之间,不真诚。也正如刘再复先生给我的序中所说:“人毕竟是人,人的肚子害怕被饥饿所折磨,而人的脑子则害怕被空虚所盘踞。”
《文化广场》:下一部书写什么?
章小东:我正在写我的儿子,书名叫《小狮子》,和《火烧经》、《吃饭》正好是老、中、青三部曲。另外,在《文景》开的“私信”专栏已有十二篇,最满意的是写王辛笛、朱安等几篇,都是动了感情的。接下去写我妈、萧红等,写满二十篇后由文景汇编成书。
来源:深圳商报
作者:楼乘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