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时光的最后下落

我们的她们·序

韩松落

        最先使我觉出女性之美的女子，是鲍起静。
        那时候，香港电影刚以“内部电影”之名进了内地，必须要一定的行政级别，才可以观看，好在，我们所在的南疆小城，天高皇帝远，这些电影就明晃晃地在电影院里上映，五分钱买一张票，就可以看。我爹妈不放心，自动承担起影片审查机构之重任，先去电影院审看一遍，再领我们去看。《白发魔女》就通过了他们的审查，另一部武侠片却没能过审，我耿耿于怀地记住了那部片子的名字：《报仇》，多年后报仇一般地找来看了。而当时，我在小城的露天电影院里，一边惦记着《报仇》，一边赌气一般地看着《白发魔女传》片头的黄山风光，直到鲍起静演的练霓裳出现。我顿时失魂落魄，一腔怨气刹时溃不成军。那是可以让五岁孩童震动的美，何况，头顶上是满天星光。像后来看到的席慕容的诗：“桐花初放，繁星满天”。
        家里的《大众电影》上，渐渐出现港台女明星，一期一个，有一期是林青霞，主打照片是一张柔光照——后来在内地泛滥成灾——但那时候实在罕见，她的头发丝、轮廓，都化在背后过来的光里，浓眉，有一种憨直的表情，页面上还有她演的另几部电影的剧照，其中之一是她和周润发演的《梦中人》。我被她骇呆了，她的美，几乎是一种乡愁般的美。
        一旦开悟了，再看身边女性，就换了眼光。那时，我的四个舅舅因为在家庭出身问题，都没婚配，我妈妈马不停蹄地替她们张罗，尽管当时我姥爷还没从被打倒中彻底翻身，但我家到底有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意思，竟然可以大张旗鼓地选择对象，我妈妈自嘲——像选妃，我随着她到处奔波，充当幌子，缓冲气氛，时不时被拉出来背诵唐诗，使她的目的显得不那么明白昭彰。
        见过的女孩子里，印象最深，是个叫灵芝的护士，纤细、白皙，喜欢穿淡绿微蓝的衣服，屋子一尘不染，妈妈对她尤为欣赏，还有个女孩子，叫爱玲，皓齿明眸，戴大耳环，穿耀眼的柠檬黄色衣服。她们常常在周末来我家，喝茶，包饺子，我腻在她们身边，幸福得晕陶陶的。
        她们究竟为什么没成为我的舅母，已经无从考察，但直到我们搬回内地，妈妈还对她们念念不忘，殷切地探听她们的消息，她们嫁给了谁，是不是调了工作，再后来，就听不到她们的消息了。她们，使我早早体会到“流散”之感。
         多年后，却轮到我选人。那时候，我进了大学，在广播站工作，广播站需要招聘播音员和编辑，这任务就落在我头上，我按照报名资料，和广播站站长一起，到女生宿舍一一走访，算做初试。师妹L就是这样选出来的，她是音乐系女生，声音优雅，而且十分秀丽，我见她的当时，她梳着独根的大辫子，还有师妹Y，她是外语系女生，有一双明眸，一点不畏生，滔滔不绝地说了二十分钟话，师妹R，外语系，酷似周涛，一身蓝裙子，扎着红缎带，犯冲的颜色，被她搭配得刚刚好。
         她们成了我的搭档，朝夕相处。广播站又有好几台录音机，她们的同学就常常找我为她们翻录磁带，怕音质不好，还不许我快录，始终守在一边和我说些话，算是监视。而广播站外面，是花园，浓烈的花香，破窗而来。
         再依依不舍，也还是要分别，分别是青春的宿命。多年后，我探听到她们的消息，一如我的母亲探听那些候嫁女孩的消息，有的出国了，有的嫁人了，有的下落不明。挥之不去的，竟然还是“流散”之感。
        对普通人来说，“流散”，也是一种宿命。反倒是远处的女明星是永恒的——套用加菲猫的话。她们终于成了我们的参照，我们的坐标，我们在时光湍流之中能够触到的浮木。有一夜，我去探望一个朋友，他家住得偏僻，春寒料峭中，却被断了暖气，屋子后面还没开发，远远看见原野里的几树杏花，被月光照着，素白地立在那里，我们努力地谈着话，他努力地为那些琐碎的往事做些标记：“你还记得不？90年……就是刘嘉玲跟内地一起主持元旦晚会那年嘛”，“我记得特清楚，包场看的那个电影是关之琳演的”——一个个现在还暖热的名字，在已经渐渐冷却的往事里，一下下砸下去，砸出坑来。
        萦绕不去的，还是“流散”。尽管她们似乎一直在那里。
        女性为什么总是让人有“流散”之感，为什么总是和“最后下落”紧紧相连？为什么会成为过去时光的代言人？因为，历史，似乎总是首先作用于女性，命运，特别容易在女性身上显形，不管什么样的女性，其实都是波尖浪谷里的海上花。她们特别容易被那些同样作用于我们的力量抛掷和左右。所以，有重口味的小说，叫《女文工团员的下落》，但那些重口味的情节过目即忘，恋恋不去的，还是“流散”。
        我愿意一直体味这种流散。我寻访当年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孩子的下落，我也看到了多年后的鲍起静、林青霞、刘嘉玲。我努力去想象她们在每一个转折处的心境，探查她们何以会做出那些决定，企图以此为命运绘制出一张函数线。
        如今，我在四处奔走之后，终于落脚在西北的小城，尽管这里是4A级的景区，春天有繁花，秋天满山红叶，一年四季的夜里，乘车走上十公里，就可以看到山间松树的剪影，或者山月豁然而出，但我生命中的那些她们想起我时，感觉到的，何尝不是“流散”？
        所以有这些文字，写的是女明星，写的是她们的最后下落，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寄情，关于时光，已经命运，所有那些我们不懂，但却深深懂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