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童话》第40篇,题为《强盗新郎》的,是个专门用来吓人的故事。美少女招亲,有英俊多金男登门,少女家人喜出望外。谁料他是强盗新郎,专引诱无辜少女潜入森林深处,扒光她的衣服,剁开她的身体,煮熟,洒盐,一口口吃个干净。这种以财富或美貌将无知少女诱入婚姻并虐待吞食的母题,延续了几千年,至19世纪哥特文学和恐怖、侦探小说,达到顶峰。20世纪后半叶以来,它为女性主义者对男权社会的控诉提供了文献论据。
文学女皇玛格丽特•阿特伍德54岁时写了一本砖头小说,叫《强盗新娘》。这位被贴上女性主义大标签的作家,借人物之口这样说:“改成强盗新娘,可以接受吗?如果那样的话,她要杀谁呢?男性受害者,还是女性受害者?或者一个两性人?”剧中人的回答是,她们选择女性。强盗和受害者都是女性。
鉴于阿特伍德对“讲述历史”的浓郁兴趣,我们可以说,《强盗新娘》描述的是性别战争史。三个女性受害者的讲述拼贴在一起,共同勾勒着一个专门夺人所爱的新时代剽悍女的形象。
强盗新娘泽尼亚美艳浪荡,演技高超,位于食物链的顶端,以劫掠美男为乐。她所向披靡,冷静的女历史学家托尼,善良的女灵修者查丽丝,强硬的商业女巨头洛兹,她们辛苦求得的美少年被泽尼亚一一收入囊中。她吸金也吸魂,吸干后撕碎扔掉,害人非疯即死;三位处于食物链底端的女性受害者,便因此结义。故事开篇,席卷她们平静生活的泽尼亚又回来了,她还会带走那些意志脆弱的男人吗?三姐妹能否坚守城池?或许,她们的真正敌人,并不是泽尼亚?
三位女性受害者性格地位迥异,她们或有知识,或有爱心,或有头脑,这些美好的东西,遇到敌人就化作瘫软泥水,原因是她们的共同软肋:爱。泽尼亚之所以无往不胜无坚不摧,乃是因为她是个早已克服了爱情的坏女人。在三位叙述者的讲述中,她早已超越了卡门和莎乐美级别,成为撕碎诗人俄尔浦斯的米纳德,专食配偶的蜘蛛“黑寡妇”,阉割者,复仇女神。
在女性主义盛极一时的西方,现代女性被描述为阉割男性的复仇女神。女作家会迎合这一神话。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有诗曰:“我吃食男人如空气”。她不幸,遇到强盗新郎,最终疯的是她,死的是她。阿特伍德用另一种方式讲述这个神话:“强盗新娘,为什么不可以?让新郎也尝尝这种滋味。强盗新娘,埋伏在黑森林的宅邸,狩猎无辜迷人的少年人,在她的大锅里置之于死地。就像泽尼亚。”受害者之一,女强人洛兹,偶尔忘记切肤大恨,如是偷想。
早在十几年前,冯亦代先生断言,《强盗新娘》是阿特伍德最好看的一本小说。十几年过去,阿特伍德新书不断问世,我读来读去,冯先生还是没说错。与作家其他长篇不同,阿特伍德颇显仁慈,几乎没有为阅读快感的获得刻意设置任何路障。没有未来派、反面乌托邦、生态主题、历史疑案、时空穿梭、叙事游戏……所谓好看,即看得容易,看得痛快。背景放在加拿大现代都市,读者跟随人物,在学院生活、田园家居生活和高尚商业区中穿梭,上天入地,目击人物内心每一个你熟悉却不曾描述的微生物级心理运动。故事如行云流水般畅快,一个句子从中规中矩的A开始,到张牙舞爪奇思异想的Z结束,饱浸着女诗人一如既往的宇宙气质,灵动跳宕。三个叙述者通力合作,涵盖了对历史、生态、社会、道德、家庭、爱情的个性化个人化思考,拼贴出三代女性的命运史,将各自伤痛记忆中的边边角角纤毫毕现袒露无遗。三条叙事线索交叉,闪回,互补,充盈,却因为强盗新娘的缺席,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历史学家托尼是左撇子,她的意识流中充满回文和倒写体,她自制沙盘演绎战争,重置棋子,不但是对“讲述泽尼亚的故事”的隐喻,也是对整个历史(his-story,“他的故事”)的隐喻。有趣的是,阿特伍德质疑历史,也质疑女性主义。《强盗新娘》中,女性主义惨遭揶揄。缺席审判席上的强盗新娘并非什么复仇女神,女性主义者,事实上,她厌恶她们,并将女性主义阵线彻底搞垮。她不为两性中任何一方效力,她无党无派,来去自由,她的服务对象只有自己。这场性别的战争中,泽尼亚是双重间谍。也正因如此,她几乎无懈可击,总是胜利。
古老神话中,有女巫西比尔,求得永生,却忘了求不老。她不断衰萎,干瘪丑陋,形体缩到无限小,但她的声音将获得永生。人们习惯用这个神话来隐喻作家的命运,尤其是女作家。泽尼亚不是西比尔,恰恰相反,她几乎不会老,始终保持着对三代男性的致命吸引力。作为代价,她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字里行间中,透着泽尼亚声音微弱的抗议。她辩解说,她救了那些女人,她抢走的那些男人差劲透了,根本不值得爱。的确,《强盗新娘》之所以“好看”,其中一个因素便是受害女性对心爱男人的深情讲述与读者的理性判断之间的落差。那些男人是多么脆弱,多么善变,多么幼稚,多么自私,多么自以为是,多么不靠谱啊!可她们看不到。她们自己是智者,是独立女性,是伟大母亲,是善良大天使,可她们也看不到。她们质疑自我,自卑自闭,对男人姑息纵容,委屈逢迎。不仅如此,她们简直是在顶礼膜拜——仿佛圣经中的以色列人,借主的力离开埃及,却转而膜拜那些蠢钝的金牛。
查里丝的小男人离开了,洛兹的坏男人死了,只有托尼的男人还虚弱而危险地活着,随时可能离开。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男人们的离开,彻底改善了女人们的生活。她们从爱情与婚姻的无限折磨中抽身,开始关注自我,重塑自我。泽尼亚仿佛浮士德身边的梅菲斯特,想要作恶,却总是行善。她最终死了,死因不明。杀死她的可能是男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她自己。即使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子宫癌也会杀死她。这个天马行空的浪荡女,随她怎么驰骋,怎么折腾,随你如何讲述,如何控诉,毕竟住在一具生有子宫的脆弱身体里。
历史是被后人组织、筛选、修剪、扭转后讲述的,正因其扑朔迷离且不可还原,作家们梦想与死者交谈。要想知道历史的“真相”,除非你向下行,穿越冥河,与死者作一场协商,带回她亲自讲述的“她的故事”(her-story),就像阿特伍德对帕涅罗佩做的那样。不过,也许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看过《强盗新娘》的读者会知道,那个女人对说谎有多擅长。
2009/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