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放学后_放学后放学后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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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放学后

1 九月十日,星期二,放学后。 头顶上方咣当一声,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从三楼窗户飞出一个黑色物体,从我正上方坠落。我慌忙闪开,黑色物体砸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啪地碎了。 是一个种着天竺葵的花盆。 这事发生在放学后,当时我正从教学楼旁边走过。不知从哪儿飘来钢琴声。有那么片刻,我呆呆盯着那个陶瓷花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腋下渗出的汗流到胳膊上,才回过神来。接下来的瞬间,我拔腿冲进教学楼,奋力跑上楼梯。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三楼走廊。心跳急促不光是因为刚才的猛跑,内心的恐惧已到了顶点。如果刚才被花盆砸个正着会怎样?--天竺葵的红色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扇窗会是哪间教室的呢?我在理科实验室前停住脚步,里面飘出一股药味,定睛一看,门开着一条约五厘米的缝。 我用力推开门,一阵清爽的微风吹了过来,正对着门的窗户敞开着,白色窗帘在飘动。我又沿着走廊前行。不记得从花盆砸下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总觉得扔花盆的人就藏在走廊两侧的教室里。 教学楼中间呈L形,走过转角时我停了下来。挂着“二年级C班”牌子的教室里传出说话声,我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里面有五个学生,正聚在窗边写着什么。见有人突然闯入,她们吃了一惊,齐齐向我望来。我不得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最前面那个学生回答:“我们是文艺社的……在做诗集呢。”那语气很肯定,像是要接着来一句“别来打搅”。 “有人来过这儿吗?” 五个人互相看看,摇摇头。 “也没人经过走廊?” 她们又互相看了看。有人小声嘟囔“没有呀”,刚才那个说话的学生像是代表大家似的答道:“没注意。” “哦……谢了。” 我环视教室一圈,关上了门。 钢琴声又传了过来,刚才好像就一直在响。我不太懂古典音乐,但听过那支曲子,觉得弹得还不错。 走廊尽头有间音乐教室,琴声就从那儿传来。我依次打开一间间教室的门,检查里面是否有人,最后剩下的就是那间音乐教室。 我粗鲁地打开门,发出噪音。就像平静的流水被搅乱、优美的建筑被捣毁一般,钢琴声戛然而止。 弹奏者怯怯地看着我。我有印象,她是二年级A班的学生,白皙的肌肤引人注目,此刻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我不禁说了声“抱歉”。 “有人来过这里吗?”我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屋里摆着三排长椅,窗边是两架旧风琴,墙上挂着驰名音乐界的作曲家们的肖像。可以断定这儿无处藏身。 她一语未发,摇摇头。她弹的是三角钢琴,看起来相当古老。 “是吗……” 我绕到她身后,走到窗边,看见社团的学生正在校园内跑步。 音乐教室左边也有楼梯,凶手大概是从那里逃走的。他有足够的时间跑掉。问题是,究竟是谁? 我注意到弹钢琴的女孩在盯着我,表情有些不安。 我挤出笑容:“接着弹吧,我想听一会儿。”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瞥了一眼乐谱,灵活地动起手指。平静而热烈的旋律……对了,是肖邦的名曲,连我也知道。 一边眺望窗外一边聆听肖邦--真是意料之外的优雅时光,但我并不觉得愉快,心里依然郁结难消。 我走上讲台大约是在五年前。并非因为对教育感兴趣,也不是向往教师这个职业,简单说来,那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从老家的国立大学工学院信息工程系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家电公司上班。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总部在老家,不料却被派到了位于信州的研究所,还好工作内容是光纤通讯系统的开发设计,还算如愿。这份工作干了三年。 第四年出现了转机。公司在东北建了新工厂,光纤通讯系统的开发人员大多被调到那边,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我犹豫了。印象中,东北实在太遥远,一想到老员工们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也许会一辈子待在深山里”,心里就凉了半截。 我开始考虑换工作,换家公司,或是当公务员,可哪条路都不容易。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想着是不是该死心去东北时,母亲建议我去当教师。我在大学期间已经取得数学教师资格,母亲说就这么浪费太过可惜。当然,从她的角度,她不想让儿子去东北那么偏僻的地方。事实上,就薪水而言,与我当时的收入相比,教师算是不错的职业。 然而,要通过教师聘用考试并不容易。提到这点,母亲说,私立高中也许还能想想办法。已经过世的父亲以前在私立学校协会有些熟人。 不是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但也并不讨厌--这是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印象,也没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可以让我拒绝年迈母亲的热心建议,于是,我采纳了她的建议。当时心里只是抱着姑且试上两三年的草率念头。 第二年三月,我正式拿到聘书。 私立清华女子高级中学--这是我第二个工作单位的名字。 从S车站下车步行约五分钟即可抵达这所高中,四周被社区住宅和田地包围,环境奇特。每年级有三百六十名学生,每四十五人一班,分成八个班。学校建校已逾二十年,又保持着较高的升学率,在全县的女子高中里堪称顶尖学府。事实上,当我告诉朋友说要到清华女中任教时,每个人都祝贺我,说找了个好出路。 向公司递上辞呈,四月开始,我走上了讲台。第一天上课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是个高一的班级。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在自我介绍时就对学生说,我们都是新生。 上完第一堂课,我就差点对做教师失去信心。并非遭遇了什么挫败,也不是无法应付学生,而是我受不了她们的视线。 我不觉得自己引人注目,甚至已习惯于躲在别人背后。可是,若要做教师就不能如此,学生们对你的每一句话都会有反应,还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上课时,我觉得自己被近百只眼睛监视着。 九月十三日。 “今天是十三日,星期五。”临出门前,裕美子看着日历说。我也不禁看了看日历:“还真是,看来今天最好早点回家。”可能是我的语气太认真了,她一脸诧异。 去学校的电车里,我手抓拉环挤在人群中,听见背后有人说“村桥”。我转过头,看见熟悉的校服。 是三个学生,其中一个我认识,是二年级的。她大概也认得我,但好像没注意到。她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老实说,你们不觉得这下轻松了吗?” “没觉得,反正我一直就不理他。” “真的?我可挨他训过,改了三次裙摆呢。” “那是你太笨啦。” “是吗……” “不如说,没了那双色迷迷的眼睛,你们不觉得好多了?” “这倒是真的。” “表面一副正人君子模样,骨子里还是好色。” “没错。他明摆着很好色。我有个学姐说,有天穿得暴露了点,村桥上课时就死盯着她看,只好用书挡着,结果那家伙慌忙挪开目光。” “真讨厌!” 三个女孩毫不顾忌周围的目光,尖声笑起来。 电车到站,我跟在她们身后下车,瞥见她们的侧脸,天真得让人吃惊。如果死的是我,她们会怎么议论呢?我开始害怕她们的天真。 关于昨晚的事件,今天的早报上有简单报道,标题是“女中教师自杀?”,带着问号,像是表示警方还没下结论。文章只是对情况作了简单说明,并没有特别强调的部分,当然也没提及密室,给人的印象是一起普通案件。 一想到去学校会被问到各种问题,我不觉心情沉重,脚步也慢了下来。 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几个人正围着藤本低声说个不停,问话的是长谷和堀老师。奇怪的是麻生恭子也在那儿。 藤本见我坐下,便离开长谷他们,走过来轻声说:“昨天辛苦了。”他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容,却也没有昨天的愁容。“那个警察,姓大谷那个,又来啦。” “大谷?” “对,在传达室瞥见一眼,确实是昨天那人。” “哦……” 不用想也知道大谷去传达室的目的,一定是去打听女更衣室的门锁情况。这个机敏的警察大概想迅速解开密室谜团,这也意味着警方倾向于他杀这种可能。开始上课前,教务主任训话,说得还是那么唆而不得要领。概括说来大意为:关于昨天的事件,学校完全委托警方处理;媒体方面由校长和教务主任负责,其他人绝对不可多嘴;学生们可能情绪不稳,教师必须态度坚定以作表率。 教职员晨会结束后,班主任们马上前往各教室,去开第一节课前的短会。今年我没当班主任,但也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刚要出门,眼角瞥见麻生恭子像等在那儿似的站起身,关门时我看见她走到藤本身旁说了几句。从她那严肃的表情,我意识到和昨天的事件有关。 我提早离开办公室,是想顺路去一个地方--传达室。我想知道大谷问了些什么。 传达室里,阿板正准备出去割草。他头戴草帽,腰间挂着毛巾,那副打扮和他很般配。 “阿板,早啊。今天真热。” 阿板那晒黑的脸上绽出笑容:“是啊,真热。”他边说边用毛巾擦着鼻尖上的汗珠。 阿板十几年来一直在这所学校当校工,他姓板东,但几乎已没有学生知道。至于年龄,他自称四十九岁,但从他脸上深深的皱纹来看,大概已经接近六十。 “昨晚够戗吧?” “是啊,第一次碰到那种事。日子一久,真是什么事都会有啊……对了,听说是前岛老师你发现的?” “是呀,警察问这问那的。真头疼。”我若无其事地引他开口。 他马上接过了话茬:“今天早上警察也来过我这儿呢。” 我装作吃惊地问:“是吗,来问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关于钥匙保管的事情。警察问钥匙是不是可以随便拿出去,我说那是我的工作,当然要好好保管。” 阿板的认真是出了名的,保管钥匙也一样。传达室里有放钥匙的柜子,柜子也牢牢上着锁,钥匙由他随身携带。要借用更衣室或其他地方的钥匙,必须在登记簿上写下姓名,他确认姓名和本人一致后,才会把钥匙交出去,的确非常小心。 “还问了什么?” “还说到了备用钥匙。” “唔?”我暗自点头。 “警察问更衣室的锁有没有备用钥匙。” “然后呢?” “备用钥匙总是有的,要不然弄丢钥匙的时候就麻烦了。警察接着追问备用钥匙在哪……到底是警察啊。”阿板用旧报纸在脸颊边扇着。爱出汗的他夏天总是只穿一件汗衫。“你怎么说?” “我只说放在合适的地方,问他是不是想知道是哪儿,他微笑着说只要我保证绝对没人拿出去就不用说出来。那人可真有一套。” 城府真深,我想。“警察就问了这些?”“还问到都有谁拿过更衣室钥匙。我查过登记簿,只有堀老师和山下老师两人,其实不用查也知道。” 堀老师和山下老师,是她俩在用女更衣室。 “警察问的就是这些。前岛老师你也关心?” “啊,也不是……” 大概是我追问得太多了,阿板的眼神有点奇怪。不能让他起疑。 预感被证明灵验是在第二天,九月十四日,星期六,第三节课结束时。我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教务主任松崎和长谷正站着说话,两人都抱着胳膊,像在沉思什么。刚想从他们旁边过去,被松崎叫住了:“前岛老师,请等一下。” “什么事?”我轮番看看他俩的脸,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松崎犹豫着说:“今天警察又来了……” “哦……”我知道。我看到大门旁停车场里停着那辆灰色车子,大谷来学校总是开那辆车。 “他们提出的要求有点麻烦。” “是什么?” “说是想向学生了解一下情况,而且不要教师在场……” 我不禁看着长谷:“哪个学生?” 长谷看了一下四周,小声说:“高原。” 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心里说:果然。 “警察为什么找高原?”我问。 松崎挠挠稀疏的头发:“好像是昨天在训导处了解情况时问出了她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 我能想象。警察大概会问“有学生对村桥老师怀恨在心吗”,训导处便列出一份名单,阳子也在其中。 “要我做什么吗?”我看着松崎。 “原则上,我认为必须协助警方调查,但学生接受调查取证事关学校的信誉问题。而且,高原若知道自己被怀疑,情感上可能会受到伤害。” “我明白。”我点头,虽然有点讨厌他把学校信誉问题摆在前面。 “所以,我和校长商量该怎么应对,校长指示先问清警察的意图……然后再决定是否让他们和学生面谈。” “哦。” “问题是谁先去见警察。我找了高原的班主任长谷老师--” “光我去不行。”长谷打断了他的话,“我对这起事件的情况没有总体把握,再说是第二学期才担任高原的班主任,对她的个性还在摸索。” 他的语调带着夸张,我知道他接着要说什么。 “所以我推荐前岛老师。你是第一目击者,和事件并非完全无关,又是高原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再合适不过了。” 果然不出所料。松崎在一旁揣摩我的表情,问道:“你觉得呢?” 若在平常,我大概会婉拒,因为此时接下这种事,今后会成为学校和警方之间的传声筒,眼见着是自找麻烦。但这起事件并非和我无关,也许超乎松崎和长谷的想象,我是个“当事人”。 我答应下来。松崎和长谷说了一堆感谢的话,都一脸放心的表情。 第四节课我让学生们自习,自己向会客室走去,有一种天降重任的感觉,脑子里却在想,学生们大概对我的课改成自习感到很高兴。 我推开会客室的门走了进去,大谷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等的本是高原阳子。我陈述了校长为主的校方意见,传达了希望了解警方目的的意思。大谷难得地西装革履,但看他听我说话的态度,还是和往常一样,没让人觉得有多严肃。 “我明白你的意思。”听完我的话,大谷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张纸,“这是昨天从训导处小田老师那儿得到的资料,上面列的名单是这三年内受到勒令退学或停学处分的学生。” “那就是黑名单了。”看看那张纸,上面列着十九个学生的姓名,已经毕业的学生占了将近一半。 “这只是参考材料。我也不希望用这样的方式。” 可若不去关注这些材料,这警察怕是也白当了。我无法反驳,也不能同意,只有沉默。 “我们也想用一般的调查手段,即追查被害者的行踪、寻找目击者,但从这些方面找不出一点头绪,而犯罪嫌疑人无疑在学校里,实在让人着急。”大谷的语气难得地有点焦急,大概半是因为调查没有进展,半是急于从高原阳子口中问出些什么。 “女人那条线怎样了?”我想起他昨天说的话,“你说过要找村桥老师的恋人。” 大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啊,那个呀”,接着说:“调查过了,不,应该说目前还在调查。我们调查过村桥老师身边的女子,还没发现哪个像他的恋人。” “女老师也查过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自己说得太具体了。 大谷果然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你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只是因为教师和教师结婚的情况为数不少。”我答得很勉强。麻生恭子仅是假设,还没到说出来的时候。 “没错,要说年轻女教师,学校里也有几个,昨天我们调查过了,结果全部否定。” “也许有人在说谎。” “当然有那种可能性,但她们都与此案无关。” “为什么?” “在我们推测的作案时间里,她们的行动都很清楚,有的去常去的咖啡店,有的指导英语会话社学生,其他人也都有证人。” 原来如此。我忘了麻生恭子是英语会话社顾问,听说那个社团很活跃,常常勤奋练习到放学。这么说,她不可能行凶……我的推测瞬间倒塌。 大谷又道:“我们以后还会继续调查村桥老师的异性关系,但只盯着这一点可能会迷失方向,还得关注其他可能性。” “所以盯上了高原?” 直到两年前,我才逐渐习惯她们的视线。这不是神经变迟钝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发觉学生们对老师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根本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 总之,令人惊讶的事情接连发生。若以为她们是大人,却会意外地发现她们根本就是孩子;若以为她们是孩子,她们又会惹出不亚于大人的麻烦。我从未预测到她们的行动--这一点,不管是第一年还是第五年当老师都相差无多。 不仅是学生,教师也一样。在我这种转行过来的人看来,很多时候他们都像是不同的物种。有的为了管教学生,不知疲倦地做着无用功,有的小题大做地检查学生的服装仪容,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在学校这种地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这就是我五年来的感想。 不过,最近有一件事我很清楚--身边有人要杀我。 注意到这种杀机是在三天前的早晨,S车站月台。我挤出满载的电车,随人群走在月台边缘,忽然被人从旁边撞了一下。事出突然,我失去平衡,朝外侧踉跄了一两步,好容易才站稳,没掉落到铁轨上,此时离月台边缘已不到十厘米。 好险!到底是谁?这么想着,一阵战栗掠过全身--正好有一辆快车驶过我差点跌落的铁轨。 我的心抽紧了。 我确信有人故意撞我--估算好时间,等着我一不小心……到底是谁?很遗憾,根本不可能从拥挤的人群中找出凶手。 第二次感觉到杀机是在昨天。游泳社没有训练,我独自一人在池里。我喜欢游泳。 往返游了三趟五十米,我爬了上来。过一会儿还要去指导射箭社,不能太累。我在炎热的泳池边做过放松体操,便去冲凉。已经九月了,却连日酷热,冲个澡爽快极了。 冲完澡,关上喷头时,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它掉在我脚边约一米开外的地上,不,水已积到脚踝,所以应该说它泡在水里。是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小盒。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随即拔腿冲出浴室。 那是家庭用一百伏特电线的插座部分,白色小盒是分接头,电线另一头接到了更衣室的插座。我进泳池前没这东西,一定是有人趁我游泳时放的。目的何在呢?答案很明白,是要让我触电而死。 可我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来到总开关前查看,果然不出所料,安全开关跳闸了。这是因为电流在水中的流量过大,超出了安全开关的容量。如果安全开关容量更大一些……我后背一阵发凉。 接着就是第三次,刚才的天竺葵花盆。 至今,三次我都幸免于难,但幸运不见得会一直持续,终有一天,凶手会狠下毒手,我必须在此之前查清凶手的真面目。 嫌疑人是名叫“学校”的集团--里面聚集着不知底细的人。 2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第一节是三年级C班的课,这是个升学班。进入第二学期后,就业班的学生开始心猿意马,而升学班的学生多多少少会认真听讲。 我推门进去,响起一阵拉椅子的哗啦声,几秒钟后,学生们全坐了下来。 “起立!”随着班长的口令,清一色穿着白衬衫的学生们站起行礼,随后坐下,教室里又是一阵响动。 我立刻翻开教科书。有的教师在正式讲课之前会说说题外话,但我根本学不会。连循规蹈矩讲课都觉得痛苦,怎么还能说出多余的话来?我想,能在数十人的注视下说话而不觉得痛苦,应该是一种才能。 “从五十二页开始。”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学生们最近似乎也明白了我是怎样的教师,不再期待什么了。我还知道,因为除了和数学课有关的事之外我什么话都不说,学生们给我取了个绰号--“机器”,大概是“上课机器”的简称。 我左手教材,右手粉笔,开始上课。三角函数、微分、积分……不清楚她们当中有百分之几的人能听懂我的课,别看她们不时点头、勤快地做笔记,却并不意味着她们听明白了。每次考试总让我有上当的感觉。 课大约上到三分之一时,教室的后门突然打开了。所有学生都回头去看,我也停住拿粉笔的手,望向那里。 进来的是高原阳子。她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慢慢走进来,眼睛始终看着她那张位于左侧最里边的桌子。她根本没往我这边看,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接下来讲用代入法计算不定积分……”见高原阳子坐下,我接着讲课。我明白此时教室里气氛紧张。 阳子受了处分,被学校勒令停课三天,听说是抽烟时被发现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听三年级C班的班主任长谷说过,她今天起恢复上学。第一节课开始之前,长谷对我说:“刚才我点过名,高原没来,我想她大概又旷课了。要是你的课她迟到了,就狠狠训她一顿。” “我最不会训学生了。”我实话实说。 “你可别这么说,你是她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吧?” “没错。” “那还不好办?” “真没办法。”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丝毫没打算照他说的去做。理由之一正如自己所说,我不会教训学生,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不会应付高原阳子这样的学生。 没错,去年她是我任班主任的二年级B班的学生,但那时她并非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棘手,只是精神和身体都有些“早熟”。 那是今年三月,结业典礼结束之后的事。 我回到办公室,打算收拾一下回家,看到书包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到二年级B班教室”。纸条上没有写姓名,字迹很工整。我实在猜不出究竟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便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教室,推开门。 等在那儿的是阳子。她靠讲台站着,脸朝着我。 “阳子,你找我?”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什么事?对数学成绩不满意?”我不太习惯地开着玩笑。 阳子置若罔闻:“我想请老师帮个忙。”她伸出右手,递过一个白色信封。 “什么?信?” “不是。自己看。” 我瞥了一眼信封里面,好像是车票,拿出来一看,是三月二十五日九点发车的特快列车车票,去长野。 “我要去信州,想让老师陪我。” “信州?还有谁?” “没了,就我们俩。”她语调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神情却严肃得让我吃惊。 “真令人惊讶!”我故意夸张地说,“为什么找我?”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去信州?” “只是……想去那儿。你会陪我去吧?”她说得很肯定。 我摇摇头。 “为什么?”她好像很意外。 “因为是我发现的,想知道警察怎么想,没别的。”说完,我离开了传达室。 第一节是三年级B班的课。平日不看报纸的学生好像也知道了昨天的事件,也许是从惠子那儿听说的。我很清楚她们在等着我说那件事,但我却比平常更专心,没想把村桥之死当成闲聊话题。 上课间隙,我瞥了瞥惠子。昨晚分手时她的脸色很难看,今天早上没那么严重了,只是虽然脸朝着我这边,眼睛却像在越过黑板凝视远方,我有点担心。 见学生们期待我上课跑题,我就让她们做习题,自己站在窗边眺望操场。操场上正井然有序地上着体育课,在学生面前示范跳高动作的是竹井老师。他刚从体育大学毕业不久,还是个现役标枪运动员,在学生中很有人缘,被起了个“希腊”的外号,可能是因为投标枪时的严肃表情和结实肌肉像希腊雕像。 刚想收回视线,眼角瞥见一个见过的身影,高大的身材,绷着身子走路的姿势,是大谷。他朝旁边的教学楼后面走去。更衣室就在那个方向。 我想,他这是要挑战密室了。 有关钥匙保管事宜,大谷从阿板那儿问得很详细。看来他基本上认为凶手是在堀老师锁上门后用某种办法打开,又再次锁上的,至于是哪种办法,大概还没弄清楚。 “老师……” 坐在旁边的学生叫了我一声。黑板上的解答已经写完,而我还在看着窗外发呆,她忍不住开口了。 “好,现在开始讲解。”我故意提高声音,走上讲台,其实思绪还完全没有转过弯来,仍在想,大谷此时在更衣室查什么? 下课后,我很自然地朝更衣室走去,想再亲眼看一次现场。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外面拉上了绳子,贴着“禁止入内”的纸条。我从男更衣室入口朝屋里看。灰扑扑的空气和汗臭仍和原来一样,屋子里用白粉笔画了村桥倒在那儿的样子,虽然只是大致的图形,但看着画出的胳膊什么的,昨天目击现场时的震撼似乎在重现。 我绕到女更衣室入口。挂在门上的锁不见了,大概是警察带走了。 门上会不会有机关?我试着把门开开关关,又往上抬了抬,但那扇出奇牢固的门似乎毫无异状。 “没什么机关吧?”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像个做恶作剧时被人抓个正着的孩子,缩了缩脖子。 “我们也细细调查过了,虽说无能为力。”大谷把手放在门上,“男更衣室的门从里面被顶住,女更衣室的门上着锁。那么,凶手是怎么进去又怎么出去的呢?这简直像推理小说一样有趣,虽然本来不该觉得有趣。”大谷笑了。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睛也笑得奇怪。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你说凶手……那,果然是他杀,不是自杀?” 他笑容依旧:“毫无疑问,是他杀。” 他的说法让我觉得自己的直觉有了证明:“为什么?” “没发现村桥老师有自杀的动机,就算是自杀,也找不到要选择这种地方的理由。再说,即使要在这里自杀,也没必要弄成密室。这些是第一个根据。” 不知道他说的有几分真实,刚才我也这么想。 “那……第二个根据呢?” “那个,”大谷指着更衣室里面,确切地说是指着男女更衣室之间的那堵墙,“墙上有人爬过的痕迹。那上面满是灰尘,有一部分却被擦掉了。我们认为凶手是从男更衣室翻墙来到女更衣室。” “嗯……但为什么要爬呢?” “大概为了脱身。”他不动声色地说,“就是说,凶手事先用某种办法打开女更衣室门锁,在男更衣室和村桥老师见面,伺机毒死他,把门顶住后翻墙到女更衣室,从那边逃走。当然,逃出后再把门依原样锁上。” 我一边听,一边想象每一个行动。那过程的确不是不可能,问题是:怎么把门锁打开?“是啊,这个最让人头疼。”他嘴上这么说,却丝毫没有为难的表情。 “当时是堀老师拿着钥匙。我就想,那备用钥匙呢?首先想到的是凶手去配钥匙,这得先拿到钥匙才行,所以我就去查是否能从传达室拿出钥匙来……”大谷想起什么似的苦笑着挠挠头,“却被那位……姓板东吧?被他推翻了。” 我暗自点头,这和阿板说的一样。 “不能拿锁去配钥匙吗?” “有些锁可以,可以灌进蜡什么的来做钥匙,但那把锁不行,详情我就不说了。” 大谷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上一支,又慌忙放了回去,大概想起正身处校园。 “我随后想到的是保管在传达室里的备用钥匙,但板东很肯定地说不可能被拿走。这样,剩下的就只有怀疑借钥匙的人了,据调查,借过的除了堀老师和山下老师再没别人,而且那把锁又是第二学期新换的,凶手不可能很久前就配好钥匙。” “这么说,堀老师她们有嫌疑?” 大谷慌忙摆手,说:“没有的事,怎么说我们也不会这么随便推测。目前我们正在调查这两位老师借了钥匙后有没有交给什么人,也在继续走访附近的锁店。”他的神情仍充满自信。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但只怕也不能只盯着女更衣室的锁,也许凶手是从男更衣室这边逃走的。” 大谷面不改色,只是眼神变锐利了:“哦?你是指从外面把门顶上?” “不行吗?” “不行。” “比如,用线绑住木棍,从门缝伸进去……” 我的语气有点冷淡,大谷看起来并不在意:“高原……是最近才受惩罚的学生,受罚的原因是抽烟,而当场抓到她的正是村桥老师。” “这个确实没错,可就为这点事难道会……” 大谷一脸意外地看着我,嘴角浮出平常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看来你是不知道了。村桥老师发现她抽烟后,对她进行了体罚。” “体罚……”我的确第一次听说。就教育方针来说,体罚是被禁止的。 “是这个。”大谷抓住自己油乎乎的头发,“她被带到保健室,引以为豪的黑发强行被剪。这件事比停课处罚更让她怀恨在心,曾说过’想杀了他‘。” 我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阳子复学那天,确实剪了短发,原来那不是改变形象,而是被村桥剪的。 但这警察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得到这情报的呢?听他的语气,好像是从阳子的朋友那儿问来的,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知连我都不知道的内幕,我再次觉得这人有些可怕。 “可只凭一点还不能……” “不光只有这一点。”大谷靠着沙发,叼上一支烟,“你认识一个叫川村洋一的吗?” “川村?”看着随着他开口而上下抖动的烟,我摇摇头。 “高原的朋友,骑着摩托车。” “哦……”我眼前浮现出昨天在月台上见到的情景。阳子和年轻男人,还有白色轿车…… 大谷像是等着看我的反应,点上烟,见机行事。“川村是R街那家修理厂老板的儿子,也不上学,每天游手好闲,听说是在摩托车行认识了高原,也不知是谁先搭的话。” “你想说什么?”我想说得强硬点,却很清楚自己底气不足。 大谷直起身,往前探出那张浅黑色的脸:“修理厂里有氰酸溶液。” “那……”我不能说“那又怎样”。 “氰酸保管得很严,但川村要拿点出来还是很容易。” “难道你认为是高原让他干的?” “得看情况。我只是在说事实,至于是否和此案有关,现在还不能判断。”他吐出白色的烟,“能让我见高原阳子吗?” 我看着他的脸。他锐利的眼睛如警犬一般。“你想问她什么?” 这句话意味着答应了警察的要求,他的眼神温和了一点。“不在场证明,还有另外两三个问题。” “不在场证明……”我试着说了一遍,顿时有了真切的感觉。真没想到自己会直接听到真正的刑警说出这个词,没错,这不是在做梦。 我的声音沉着下来:“有两个条件,一是我陪同在场,当然,会保持沉默;二是暂时别让校方知道她骑摩托车的事,如果证明她是凶手则另当别论……” 大谷好像并没在听,只茫然盯着自己吐出的烟飘在空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原以为前岛老师你挺冷酷的呢。” “什么?”我反问。 “行,我答应你的条件。” 我回到办公室,向松崎和长谷说明经过,然后和他们一起去了校长室。栗原校长满面愁容地听完我的话,喃喃自语:“这也是不得已啊。” 虽正上着第四节课,长谷还是去叫高原阳子了。光是想到用什么理由叫她出来,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五六分钟后,长谷带着阳子走进办公室。她双目微睁,看着地面,双唇紧闭,走到我和松崎面前时仍面无表情。 长谷把她交给我,我马上带她走出办公室,前往会客室。她隔着两三米跟在我身后。进会客室前,我对她说:“只要实话实说就行。”她连头也没点一下。 面对大谷,她冷漠的表情也丝毫没变,挺直着腰,视线盯着他的胸口。大谷像是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开始问想好的问题:“就开门见山了,能说说你前天放学后的行动吗?” 大谷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阳子却语气沉重,答话时全不看我一眼。 她说,前天放学后直接回家了。 “到家是什么时候?” “四点左右……” 阳子家离S车站只有四站路程,在车站附近。学校的课程和课外活动约三点半结束,说四点到家很妥当。 “和谁一起回去的?还是……” “一个人。” 大谷像在确认是否有人能证明她的行动,问她在电车里有没有碰到什么人?车站呢?家门口呢?阳子总算说出两个证人的名字,是住在她家隔壁的老夫妇。她说回家时同他们打了招呼。 “回家以后呢?” “没干什么……待在自己房间里。” “一直?” “是的。” “你说谎。” 啊?我抬起头,见阳子变了脸色。大谷不动声色:“有人于五点左右看见你在校园里,是某社团的一个学生,她确定是你。问题是你当时所在的地点,就在那个更衣室附近。” “学校有规定,不能和某个学生单独出行。” “和某个女人呢?” “啊?”我看着她,不知所措。 “就这样吧。三月二十五日我会在M车站等你。” “不行,我不能去。” “你得来,我等你。”阳子不等我再开口就匆匆向外走去,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说,“否则,我恨你一辈子。”她说完就沿走廊跑了出去。我手拿装着车票的信封,呆立在讲台。 三月二十五日到来之前,我非常困惑。当然,我丝毫没有和她一起旅行的念头,只是对该怎么办犹豫不决--是不管不顾、让她傻等,还是去车站说服她?考虑到阳子的个性,我不认为当天她会听从我的劝说,既然如此,我决定还是不去车站。我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以为她只要等上一个钟头,就会死心回家。 那天我终究无法平静,从早上开始不停地看时间。时针指向九点时,不知为何,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真是漫长。 当晚八点左右,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喂,我是前岛。” “……” 直觉告诉我,电话那头是阳子。 “是阳子吗?” “……” “你一直等到现在?” 她仍沉默不语。我脑中浮现出她的表情--有话想说,却咬住下唇忍着。 “没事的话我要挂了。” 她还是没回答,我放下电话,觉得心底像压了一块巨石。 春假结束,她们升上三年级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尽量不和她打照面,在走廊上见她走过来我会马上折回,上课时也尽量不把目光投向她。最近虽然没再那么神经质地躲她,可那件事之后,我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正是从那段时期开始,阳子因着装和上课态度被校方视为问题学生,这也成了我的心结。 直到上完课,我也没对她的迟到说上一句。平时偶有学生迟到,我从不加批评,学生们好像也不觉得奇怪。 回到办公室对长谷提起此事,他皱紧眉头唠叨起来。 “这可不好办。恢复上课第一天就迟到,她这是无视学校,这种时候若不狠狠教训一通……好吧,中午休息时把她叫出来,我来训她。”长谷一边擦着鼻尖上的汗珠一边说。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但看起来显得苍老,大概是早生华发、身材又胖的缘故。 这时,坐在旁边的村桥搭话了:“高原阳子来上学了?” 他总是话里有话,我讨厌这种人。 见我点头,他不屑地骂了句“不像话”,接着数落:“真不知她来学校干什么!她难道不明白这里不是她这种害虫该来的地方?只停课三天真是对她太客气了,得停上一星期,不,一个月。不过,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金边眼镜往鼻梁上推。 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少正义感,但村桥挂在嘴上的“害虫”、“垃圾”之类的说法,总是让我不舒服。 “她二年级时也没怎么出格呀。” “就是有这样的学生,在关键时期变坏,算是一种逃避吧。做父母的也有问题,没尽到监督的责任。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K糕点公司的高管吧?”我看看长谷,他点头称是。 村桥皱皱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种情况不奇怪。父亲工作太忙,没时间关心女儿的教育,零用钱却给得太多,这种环境最容易堕落。” “哦。” 村桥是训导主任。他不停高谈阔论,我和长谷只是偶尔附和。 阳子的父亲很忙,这好像是事实。在我记忆里,她说过她母亲于三年前去世,家务事完全由女佣负责,她几乎是在和女佣过着两个人的日子。记得她说这些时,脸上丝毫未显黯然。她内心也许痛苦,表情却是开朗的。 “那她母亲呢?”村桥问。 长谷作了回答。他连阳子母亲的死因都知道,好像是胃癌。 “没有母亲?那可真是糟糕,无可救药了。” 村桥摇了好几下头站起来。铃声响了,第二节课开始。我和长谷各自回桌前准备了一下,走出办公室。 去教室的路上,我和长谷在走廊上边走边聊。 “村桥老师还是那么严厉呀。” “因为他在训导处嘛。”我附和着。 “那倒是……其实,高原抽烟那件事,好像是在洗手间偷偷干的,却被村桥老师发现了。”“啊?村桥老师?” 此事我第一次听说。难怪他看阳子那么不顺眼。 “学校决定罚她停课三天时,只有他主张要停一星期,最后是校长拍板的。” “哦。” “高原的确是个问题学生,但她也挺可怜。一个学生告诉我,她今年三月底才开始变成现在的模样。” “三月底?” 我心头一震。那正是她约我去信州旅行的时候。 “你也知道,自从那孩子的母亲死后,女佣就一直住在家里做家务,可今年三月那女佣走了,新来了一个年轻女佣。要单是这样还没什么,事实上好像是她父亲赶走了前任女佣,带了个年轻女子住在家里。我觉得,这才是让她产生叛逆心理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我还没说完,大谷就开始摇头:“这是古典推理小说里可能出现的法子,但不可行。怎么把绑着的线拿出来?再说,用来顶门的木棍没有线之类绑过的痕迹。最关键的是,用那种长度的木棍顶门,即使从里面也要相当大的力气,不可能用线或铁丝之类的东西来远距离操作。” “’那种长度的木棍‘……这和长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如果木棍超过必要的长度,门顶上之后容易松开,只有用最短限度的棍子最牢固,也不需什么力气。那根木棍以四十五度角顶在门后,大概相当费劲,事实上,木棍顶端和门上的凹痕也说明了这一点。” “哦……” 毕竟是专职探案的警察,大概早已调查过这些情况。 “不能从指纹上找线索吗?”我想着刑侦剧的情节。 大谷摇头:“锁上只有堀老师的指纹。门上有许多人的指纹,但新的只有你和藤本老师的。女更衣室门上只采集到堀老师和山下老师的……木棍是旧木头,无法检测出上面的指纹。” “这么说,是凶手擦掉了?” “可能作案时戴着手套,或在指尖涂过糨糊之类的东西然后晾干。凶手是在拼命,这点警惕总会有。” “那纸杯……查过了吗?” “你简直和记者一样。”大谷嘴角的笑容略带讽刺,“纸杯、加了氰酸的果汁和目击者,都正在调查,坦白说还没有线索,一切还得看以后的进展。” 他卖关子似的说了声“只是”,顿了顿又道:“昨天,鉴定人员在更衣室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不知和事件有没有关系,我觉得有点蹊跷。” 他从西装内袋拿出一张记事本大小的黑白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是一把锁,很便宜的那种,拴在一个直径约三厘米的小圈上。 “这和实物差不多大小,应该是个几厘米长的锁,上面沾着土,但不脏,也没生锈,可见掉在那儿还没多久。” “是凶手掉的?” “有这种可能。你见过吗?” 我摇摇头。大谷收起照片,说已经开始查这东西,之后又说:“对了,从被害者衣服口袋里也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哦?” “这个。”大谷用食指和拇指比画成圈状,意味深长地笑道,“橡胶制品,男人用的。” “不会吧……” 我真是这么想的,它和村桥给人的印象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 “村桥老师也是男人嘛。既然身上带着那种东西,我想他身边可能有特定的异性,所以昨天才问各位那个问题,可你们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知盯着这一点能否查出事件的关键……” “你是说在异性关系方面继续调查?” “嗯……但被发现的安全套上没检测出任何人的指纹……真棘手。” 大谷神情严肃,难得地有些沮丧。4 警方的正式调查从中午开始,大谷提出要去学生训导处询问情况。我明白他的目的--村桥对学生很严厉,恨他的人也多,大谷大概是想知道那些学生的名字,然后逐一彻查。对警察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调查方法,但这样学校无异于是在出卖学生。 我一边啜着茶,一边想,问题在于训导处怎么对警察说。这时,教务主任松崎走过来说校长找我。松崎本来就瘦,今天垂着肩膀,显得更加憔悴。 来到校长室,栗原校长面前放着堆满烟头的烟灰缸。他抱着胳膊,闭着眼,看起来像在沉思。 “好像……”校长慢慢睁开眼,盯着我的脸,“情况不太好。” “训导处接受调查的事?”我问。 校长轻轻点点头:“那些家伙好像认定村桥死于他杀,不知有什么根据。”他的语气很不耐烦。校园里发生命案,学校的信誉会一落千丈,在校长看来,在校内四处打探的警察让人讨厌。 我想起刚才和大谷谈话的内容,便对校长说起他杀的根据,他却意外地没有多大反应。“什么,就这点事?那岂非还有自杀的可能性?” “当然是这样……” “是吧?一定是自杀。警察说没有动机,但村桥有些地方相当神经质,教育学生方面好像也有各种烦恼。”他似在自圆其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看着我,有点不放心地问,“你说过有人要杀你……这事还没告诉警察吧?” “嗯,还没有。” “唔,还是再看看情况为好,如果现在告诉那帮家伙,他们一定会和村桥的死联系到一起,那样就更麻烦了。” 但也不能保证两者之间毫无关系。对这种可能性,校长似乎根本未加考虑,不,应该说他故意不去考虑。 “我要说的就这些,你要是知道了什么就来告诉我。” “知道了。”我推开门,迈出一步,又回头说,“对了,麻生老师的事--” 校长抬起右手在脸前摆了摆:“现在不谈这个,我根本没心情谈儿子的婚事。” “那我走了。”我离开校长室。 我回到办公室正准备上第五节课,藤本走了过来。他人不错,就是好奇心太强,让人受不了。 “和校长说了些什么?是关于这次事件吧?” “不是。你好像很关心这件事呀。” “当然要关心,身边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嘛。” 我简直想说羡慕他这种轻松的心态。 看着藤本,我突然想起一事,看看四周,压低嗓门问道:“今天早上麻生老师好像问过你什么吧?” “麻生老师?啊,是第一节课开始前?是关于那起事件,她问得很奇怪,但也没什么大事。” 我哑然。刚才他没提及此事,看来是打算拿它作为杀手锏。没想到居然还有那种目击者。 “怎样?你回家后又来过一次学校,对吧?”大谷语气柔和,大概在努力制造让她开口的气氛,但他的目光并不柔和,是猎犬的眼神、警察的眼神。 我看看阳子。她双眼圆睁,盯着桌上的某处,身体僵硬得像洋娃娃。过了一会儿,她动了动嘴唇:“回家后……发现忘了东西,就回学校来拿。” “哦……忘了东西,是什么?” “学生手册。放在抽屉里……”阳子声音微弱,有点语无伦次。 我帮不了她,只是注视着。 大谷加重了语气:“学生手册?这不需要特地回来拿吧。”他大概觉得自己只差一步就能抓到猎物了。 但这时阳子却缓过来了似的坐直身子,慢慢地说:“学生手册里夹着摩托车驾驶证,我不想被人发现,就回学校来拿。” 如果这是现编的谎言,我不得不惊叹阳子反应之快。这滴水不漏的解释同时也回答了为什么要隐瞒回家后又到学校这一疑问。 大谷一瞬间也怔住了,但立刻将话锋一转:“也是,骑摩托车违反校规嘛。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更衣室附近吗?” “更衣室……我只是路过。” “只是路过?好吧,后来呢?” “我就回家了。” “什么时候走的?几时到家?” “离开学校是五点过后,到家是五点半左右。” “有人能证明吗?” “没有……” 阳子没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大谷看起来像是认为一切如己所料,心满意足地不时在记事本上做笔记。 之后的问题几乎全和川村洋一有关,什么程度的朋友、是否去过川村家等等。很明显,大谷是在试探拿出氰酸的可能性。 阳子称自己和川村洋一没什么交情,最近刚认识,只是一般的来往。大谷不以为然地点着头,我想他不相信阳子。 “谢谢你,很有参考价值。”大谷煞有介事地点头致意,把脸转向我,示意已经问完。我跟着阳子站起身。 “啊,等等。”阳子伸手开门时,大谷大声说。她一回头,大谷带着一丝笑容问道:“村桥老师死了,你是什么心情?” 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不可能马上回答。她正想开口,大谷又说:“啊,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真想吼一声:别太过分了! 走出会客室,阳子一言未发就回教室去了。她的背影像是在向我抗议,我也没能开口叫她。 我去了校长室,将谈话内容告诉校长、松崎和长谷。我说了她在和骑摩托车的朋友来往,但没说她自己也骑。他们三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一点。 “不在场证明不确定?”长谷叹着气说。 “这种事能弄清倒稀奇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听起来却像是自我安慰。没有人点头。 “总之只好任由事态发展了。”沉默良久后,校长说。这句话算是今天的结论。 松崎和长谷走了,校长要我留下,叫我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想?”校长边拉过烟灰缸边问。 “您的意思是……” “高原是凶手吗?” “不知道。” “你不是说有人想杀你吗?你觉得高原恨过你吗?” “也不能说没有。” “因为是老师嘛。”校长理解似的点了好几下头,点上烟,“你对警察说了有人想杀你?” “没有,最近没发生什么,我想再看看情形。” “唔,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不是。” 我沉默着想象,如果现在说要告诉警察,校长会有什么反应。大概会软硬兼施来阻止我吧。因为,目前只是“也许是杀人事件的事件”,若我说出,情况就不同了。 走出校长室,课外活动已经结束,学生们开始离校。虽然心情不好,可这种日子早早回家也解决不了什么,我便想去射箭社看看。星期六我一向很少去那里。 没带便当,我准备到校外吃饭。车站前饭馆很多。 出校门约走了五十米,左边岔路闪出一个人影,最先看到的是那人的深色墨镜。他来到我身边,低声说:“你来一下,阳子找你。”我马上明白了,是那个骑摩托车的家伙。 我本想说“有事让她自己来”,但觉得在路上争吵不好,就跟着他走。路上,我问:“你叫川村洋一?”他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我只隔着头盔见过他的脸,但对他的声音还有点印象。 长谷走后,我想起阳子那张倔犟的脸。正因为单纯,绝望时的反抗才会更激烈。我不擅长指导学生,但知道好几个学生都是因为同样的情形而自暴自弃。 我忽然想起阳子约我去信州旅行时的情形。她会不会是因为家庭环境起了变化而困惑,才想要出门旅行呢?当然,她大概不会打算在旅途中和我商量、征求建议,只是想找个人聆听自己面临的问题。 可我没有回应,而且根本没去理睬。 我想起阳子她们升上三年级后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我终究放心不下,朝她望去,视线正和抬起头来的她撞到一起。我至今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那眼神犹如针刺一般。 3 “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经过三年级教室附近时,有人在背后叫我。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的学生不是惠子就是加奈江。我扭回头,果然不出所料,惠子走了过来。 “和老婆吵架啦?”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 惠子缩缩脖子:“才不是,糟透了。时田又在唠叨我这个了。”她揪住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呈波浪状,看起来很成熟。当然,学校禁止烫发。 “我说我的头发天生这样,可时田就是不信。” 时田是她们的班主任,教历史。 “那当然,你一年级时可是清汤挂面头。”‘ “这些方面真古板,一点都不能通融。” “你好像不化妆了?” “那样确实太惹眼了。” 暑假期间,惠子曾带妆参加射箭社训练。她说晒黑的皮肤和橙色唇膏很相称。 惠子全名叫杉田惠子,在三年级B班,是射箭社社长。她已经完全结束了少女时期的蜕变,开始变得成熟。通常女孩子到了三年级都会有些大人模样,她看起来尤其明显。 这个惠子也是我不知如何对付的人之一,尤其从那次集训之后更是令我头疼,只好不闻不问。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对集训时发生的那件事只字不提,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对她来说,那种事算不了什么。 “今天训练你会来吧?” 惠子看着我,眼神中透出责怪。最近我没怎么去看射箭社的训练,因为觉得自己有危险,放学后都尽早回家。这种事又不能告诉她。 “抱歉,今天我也有点事。全拜托你啦。” “这可真麻烦。最近,一年级那帮家伙的姿势很糟……那明天呢?” “明天应该能去。” “拜托啦。”说完,她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开始怀疑集训时发生的事是不是在做梦。 清华女中有十二个运动社团。按照教育方针,校方鼓励学生参加社团活动,并给予大力支持。这么做果然卓有成效,以篮球社和排球社为首,各个社团都相当活跃,每年都有两三个在县运动会中取得佳绩。尽管社团活动在发展壮大,可直到两年前,学校一直禁止社团出去集训。理由很简单:不能随便让这个年纪的女孩外宿。这种传统很难打破,每年都有人要求出去集训,却总是无法实现。 于是,有人建议所有社团联合集训,即,如果分别集训不妥,就集合全部运动社团一起行动。这样,集训地点和住处可由校方决定,带队老师多了,能有组织地进行监督,而且人多了还能减少支出。当然,还是有人反对,但第一次联合集训总算在去年成行。作为射箭社顾问,我也去了。集训结果大为成功,学生们的反应也很好,学校决定继续举办。 今年暑假举行了第二次联合集训,地点和上次一样,在县运动休闲中心,训练为期一周。 每天的训练时间表是:六点三十分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至十二点训练,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三十分至四点三十分训练,六点三十分吃晚饭,十点三十分熄灯。训练相当辛苦,但各社团可以适当安排休息,自由活动时间也不少,学生们几乎没什么怨言。晚饭后到熄灯前的那段时间尤其令她们快乐,大概是体会到了平时在学校里领略不到的亲近感和集体感。 我大多时候用看书或看电视来消磨时间,每天晚上也会想想训练内容。 那是第三天晚上的事。 集训前半段结束了,为确定队员们的进展及后续训练计划,我在餐厅整理资料。熄灯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这时大概是十一点,可供一百多人同时进餐的餐厅里再无别人。 射箭是一项能用得分清楚说明成绩的运动,所以只要看当天的得分,每个人进步的幅度便一目了然。我把三天来每个队员的成绩做成图表,打算第二天给她们看。 我画了一会儿,忽觉旁边有人,抬头一看,惠子站在桌子对面。 “真用功啊。”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得没大没小,但不知为什么,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谐谑。 “都已经熄灯了,你睡不着?” “嗯,有一点。” 惠子在我身旁坐下。她穿着吊带背心加短裤,那样子给人的刺激着实不小。 “哦,在整理资料呐。”她瞥了一眼笔记,“我的记录呢……啊,在这儿,不怎么样呀,好像是近来最糟的状态。” “那是因为平衡不好。你对时机把握得很准,很快就会改掉毛病。” “加奈江和弘子还是那样,虽然姿势漂亮……” “她们与其说是在射箭,不如说是被弓操纵,简单说就是力气不够。” “还是训练不足?” “没错。” “问了什么?”我再次环顾四周,麻生恭子不在。 “她问村桥老师身上有没有被偷走什么东西,我告诉她没听说。不管怎么说,这和偷窃总没关系吧?” 见他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我答了句“是啊”。麻生恭子为什么会那么问呢?对这个问题,藤本摇头晃脑地说:“也许麻生老师推断是盗窃杀人。” 藤本离开后,堀老师走了过来,她像是等着藤本离开才走过来。她比刚才的我更注意周围动静,忙乱地环顾一圈后低声问:“有什么新情况吗?” 这个中年女人毫不掩饰好奇心的态度令我感到不适,便惊讶地答了声“没有”。她又问:“警察好像认为村桥老师有恋人,怎么回事呢?” “这……好像也没有确实的根据。” “哦?是吗?可是……”她压低声音,“我知道。” “啊……”我看了她一眼,“知道……什么?” “是上次在毕业生同学会上听说的……村桥老师和一个年轻女子在T街上的……叫什么来着……那种全是可疑旅馆的地方……” “情人旅馆街。” “对对,有个毕业生看见他们走在那一带。” “这……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么村桥确实有关系非同一般的女友。我觉得一阵不安。 “说起那年轻女子……” “嗯。”我不觉间被她的话吸引,探过身去。 “那个毕业生说,虽不知道姓名,但确实是清华女中的教师。我问了问那人的大致年龄,好像是……”她向旁边瞥了一眼,视线停在麻生恭子的办公桌上。 “……不会吧?” “错不了。那个年龄的没别人。” “为什么没对警察说?” 她皱起眉头:“也许只是偶然走在一起。而且,如果他俩真是那种关系,应该会有点传言,她自己也会主动说。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不是该由外人公布的事。不过,如果这件事关系重大,又不能不说……所以我才告诉你,想让你帮忙判断一下。” “这样啊。” 她是不想让自己的话被人重视,以免卷入麻烦。 可村桥和麻生恭子……他们俩扯在一起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说曹操曹操到,麻生恭子进来了,我们的对话随即中断。第五节课铃响之前,我一直关注着她白皙端庄的侧脸。她应该察觉了,却没往我这边看一眼,这反倒不自然。 麻生恭子第一次出现在学校是在三年前。她身材高挑,穿着得体的套裙,散发出一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的气质。 稳重的女子--这是她给我的最初印象。事实上,她话不多,不像同龄女孩那么花哨,其他人大概也都这么认为。但我们都看走眼了,其实她是个超乎我们想象的危险女子,换句话说,是个喜欢冒险恋爱的女人。 我了解到麻生恭子的本性是在她到学校大约一年之后。那时,学校组织教职员春游,我们走的是普通线路,去伊豆住一晚。 行程虽普通,却没什么人表示不满,因为大家都期待着夜晚的来临。晚宴上尽情欢闹之后,大家能各自享受自由的一夜,有人接着喝第二摊,有人消失在夜晚的街头,也有人带着A片在房间里自乐。 麻生恭子约了我。宴席上,坐在旁边的她对我耳语:“一会儿要不要出去?”我没觉得不好,但提了个条件,提议叫上同事K。我知道K对她有好感,为了帮内向的他解决重大苦恼,只好不合身份地当了一回月老。 她爽快地答应了。三人前往离旅馆几百米远的一家小酒馆喝酒。她说不想在旅馆边上,那样会碰见熟人。 在酒馆里,她说得很多,K和我也很高兴,一直聊得很热闹。 大约过了一小时,我先起身离开,这当然是让他俩单独相处的策略。K再内向,大概也明白我的意图,我想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K回旅馆已是半夜。他蹑手蹑脚地钻进我身旁的被窝,从呼吸声就知道他相当兴奋。果然,第二天在车上他就主动向我报告了。 “有了出乎意料的进展。”他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昨天晚上两人离开酒馆后,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散步,过了一会儿她说有点累,两人就在路边的草丛坐下。“气氛很好,酒劲也上来了……”K像找借口似的放低声音,自言自语般坦承,“只差一点就……” 如果只是这样,我只不过会对K的勇气和麻生恭子意外的大胆咋舌,但真正令人吃惊的是在旅行之后。 K向她求婚。他很单纯,求婚也算情理之中。但麻生恭子拒绝了,而且不是委婉的拒绝。用到我家狂灌闷酒的K的话来说,是“冷笑着拒绝”。 “她说只是玩玩,说要是我当真可就麻烦了……一副厌烦的样子。” “可……不是因为她对你有点好感?” 他停住酒杯,神情忧伤:“她说谁都行,说本来觉得已经结婚的你最合适,换成我也无所谓……” 怪不得她先约我。 后来,K由于家庭原因辞了职。回老家时,我送他到车站,他隔着车窗说:“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从此我就对麻生恭子心存芥蒂,甚至有些替朋友恨她。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我们很少说话。 这样一个女人没准会和校长的儿子结婚,而校长让我调查她的异性关系,真是再讽刺不过了。她能否攀上高枝竟取决于我。 且慢!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第三章1 十三日,星期五,这天的课总算平安无事地结束。本想直接回家,可我与惠子有约,全县大赛也在临近,社里的训练不大好溜号。 出事的更衣室仍被禁止使用,即使可以用我也不想进去,就打了招呼借用体育教师专用更衣室。我正换着衣服,竹井大汗淋漓地进来了。他拭去结实肌肉上的汗水,把背心换成运动衫。 从大路拐到岔路,大概走了一百米,来到一块约十平方米的空地。旁边是个工厂,有切割机和车床的声音。这片空地看样子是工厂堆放废料用的。 三辆摩托车像忠实的马一样并排在那儿,旁边有两个年轻人坐在装废料的木箱上抽烟。 “带来啦!”川村话音刚落,那两人就站了起来。一个将头发染成红色,另一个没有眉毛,两人身高都和我相仿。 “高原好像没来嘛。”我看看四周,并不觉得特别惊讶。想来她不会以这种方式找我,跟着过来只是想知道这些年轻人找我有什么事。 “阳子不会来的。”川村说着一下抓住我的衣领。他比我矮将近十厘米,几乎是举着手,“你的做法真卑鄙!” “你在说什么?”衣领被抓住让我很不舒服。这时,红头发绕到我右边,没眉毛绕到左边。 “别装傻了,你大放厥词,跟警察说是阳子杀了那家伙。” “不是我。” “撒谎!”川村松开了手,紧接的瞬间,我右脚被绊,整个人趴倒在地,接着左腹又挨了狠命一脚,顿时仰面朝天。突袭让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警察找过我了。除了你还会有谁知道我?” “那个……”我想解释,但胸口挨了没眉毛一脚,出不了声。我捂着肚子蹲着,川村用靴子后跟朝我后脑勺踢来。 “阳子怎么就成了凶手?把麻烦全推到坏学生身上就行了,对吧?” “你倒是说话呀!” 没眉毛和红头发边踢我的头和肚子边叫嚷。工厂里的机器声和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飞进脑中,我一阵耳鸣。 这时,传来轻微的女人声音,不知说了什么,那声音让他们停止了攻击。 “阳子……” 听川村这么叫,我仰起脸,看见高原阳子正一脸愤怒地走近。 “怎么回事?谁让你们这么干啦?” “这家伙可把你出卖给警察了呀。” “不是我。”我忍住全身疼痛站起来,脖子重得令我简直无法保持身体平衡,“警察跟踪了高原,接着找到了她的摩托车友。” “胡扯!” “是真的。昨天你不是和高原在S车站附近吗?我看见一辆白色轿车跟在你们后面。” 川村和阳子互相看了看,似乎发觉我说的是事实。 “可……不是因为这家伙揭发了你,警察才会跟踪的吗?” “跟警察说的是训导处的家伙,和这人无关。” 川村说不出话了,虽戴着墨镜,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狼狈。 “什么呀洋一,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嘛。”没眉毛说。红头发也无聊地踢着石头。两人都没看我。 “你们也不要听风就是雨,如果有事找你们帮忙,我会直接说的。”阳子道。 没眉毛和红头发愣了愣,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刺耳的噪音刺激着我的伤处。 “你也走吧,剩下来是我的事。” “可……” “我最烦别人唆。” 川村无奈地叹口气,走向摩托车,猛地踩下油门,从我和阳子之间驶过。 工厂的废料场只剩下阳子和我。 “你怎么会知道这儿?他们是瞒着你把我带到这儿的吧?”我揉着脖子问。挨踢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 “在车站附近无意中听见的,有人说前岛老师被小混混带走了,我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他们经常在这儿聚集。”阳子依然望着别处,“我为同伴干的事向你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可你打算和那些家伙来往到什么时候?还是早点离开他们为好。” 阳子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听说教的表情:“不要管我,跟老师你没关系,不是吗?” 说完,她又像上次那样跑开了。我也只是像上次那样,目送着她的背影。3 九月十七日,星期二,早上就开始下雨。撑着伞走路有点阴郁,这天却幸好打了伞,才不致被人看到我的脸。在电车上,我始终低着头。 “你的脸怎么了?”一进办公室就碰见了藤本。他的嗓门很大,令旁边几个人也都朝我看来。 “昨天骑自行车摔了,真够倒霉的。” 我摁了摁脸上贴的止痛膏,那是星期六的后遗症。昨天是敬老节,补休一天,连着歇了两天,脸上的肿块已经好些了。藤本面露怀疑,但只说了句“保重”,没有追问。 每周开始的第一节课是班会,对于没当班主任的我来说算是空闲时间。我忍着伤口的疼痛,皱眉准备下一节课。其实只是装装样子,心里想的是村桥的命案。 大谷认为凶手在学生里面,嫌疑最大的大概是高原阳子。她确实恨村桥,恨得想杀了他,她还有可能拿到氰酸液,不在场证明又不明确,最糟糕的证据是那天有目击者在更衣室附近见过她。如果大谷能解开密室之谜,并和阳子联系在一起,那她会立刻变成重大嫌疑对象。老实说,我无法判断。阳子身上那种悲怆让人觉得她有可能做那样决绝的事,可她的幼稚又让人觉得根本不可能。把性格和可能性联系在一起也许不可靠…… 要说可能性,我倒认为麻生恭子更有可能。但她和村桥是否有特殊关系这一点还没弄清楚,再说她有不在现场证明,大谷等人似乎一开始就已将她排除。 正这么胡思乱想,门突然开了,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一个学生正向屋内张望。是三年级A班的北条雅美,好像是在找人,一看到我就立刻朝我走来。 “找谁?”我问,同时想着第一节课应该还没结束。 “找您,我有事找前岛老师您。”她的声音低沉得和年龄不符,但很有穿透力。我觉得自己有点被这声音压倒了。 “找我?” 我重新拿起铅笔,打算就此结束谈话。惠子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在旁边双手托腮,看着笔记本。 “睡不着?”我又问了一遍,“如果睡眠不足,这大热天可撑不住呀。” 惠子没回答,说了句“喝罐果汁吧”,站起来去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回两罐果汁。她毫不顾忌地跷起二郎腿坐下,双腿在运动短裤下裸露着。我挪开视线,伸手去掏裤袋里的钱包。 “算啦,不过是一罐果汁,我请客。” “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钱。”我从钱包里拿出两枚百元硬币,放在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没伸手去拿,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哎,你担心老婆吗?” 我拉开拉环正要喝,闻言差点呛住:“你说什么?” “我可是认真的。怎么样?”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不担心但是寂寞?” “不寂寞,又不是新婚。” “不寂寞但会心疼?” “喂……” “老实说呗,我说得没错吧?” “你好像醉了,从哪儿弄的酒?没错,你身上的确有酒味。”我凑近惠子的脸,假装去闻。她却不笑,直盯着我的眼睛。那认真的眼神让我一阵麻痹,身体无法动弹。 两三分钟,或许只是两三秒钟,我们四目相对。说得文艺腔一些,时间仿佛在我和她之间停止了。 记不清是惠子先闭上眼,还是我先去抚她的肩,我俩很自然地把脸贴近,吻了起来。我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甚至还竖起耳朵听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惠子像是也不紧张,她的唇很湿润。 “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得道歉?”离开她的唇,我的手仍在她肩上。吊带背心外裸着的肩在我掌下似乎要冒汗。 “为什么道歉?”她盯着我反问,“又没干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你是说并不是出于喜欢?” “不……”我欲言又止。 “那是为什么?” “觉得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戒律。” “没那回事。”她语气坚决,依旧盯着我的眼睛,“以前我也没觉得自己受清规束缚。” “厉害。”我把手从她肩上放下,一口气喝干果汁。不觉间,我口干舌燥。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像是拖鞋的声音,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我们立即分开,几乎同时,餐厅门被打开,进来两个男人。 “是前岛老师呀。”说话的高个子是田径社顾问竹井。另一个是村桥,他不是运动社团顾问,而是作为督导来参加集训。 “杉田同学也在,看来是商量训练了,你们可真努力呀。”竹井看着摊在我面前的图表和笔记本说。 “你们在巡夜?” 算是吧,两人相视笑笑,环视了一番餐厅,原路离开了。 惠子注视着那扇门,好一会儿才看向我,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气氛被破坏了。” “回去睡觉吧?” “嗯。”她点点头站起身,我也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在餐厅前分手时,她在我耳边说:“下次哟。” “啊?”我看着她的脸。 她清脆地说了声“老师,晚安”,朝着走廊另一边走去。 第二天训练时,我总觉得自己在躲着惠子的目光。我感到内疚,更觉得难为情,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惠子对我的态度却和从前一般无异,连报告人数时的严肃语气也完全相同:“一年级的宫坂因身体不舒服请假,其余全部到齐。” “身体不舒服?这可不好。感冒了?” 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女孩子要是说身体不舒服,你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说话的腔调也和平常一样。 那天晚上的事,惠子至今从未提过。最近,我开始想,在意的也许只是我自己。这个比我小十来岁的女孩无意间说了句“下次哟”,我却难以释怀。 眼前浮现出惠子的脸,那张脸时而看起来很聪明,时而给人媚惑之感。我对自己说:冷静一些。 “今天的训练结束了?”我问。竹井是田径社顾问,总是一身背心短裤在跑道上跑到太阳落山。 “没,一会儿要开会,关于秋季比赛日程和体育节。” “体育节……”是有那么回事。最近事情太多,无关紧要的便容易被忘记。 “体育节的高潮是各社团的表演赛,我们就讨论这件事。” “哦……今年表演什么来着?”好像听说过,可没记住。记得去年是“滑稽时装秀”。 “今年是化装游行,我们顾问也得表演,真让人挠头啊。” 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 “你们社扮成什么?” 他抓抓脑袋回答:“她们胡闹,要弄成乞丐,脸上涂泥巴,穿破烂衣服,摇摇晃晃走路,她们说那样像早期嬉皮士,很时髦。” “你也参加?” “是啊……据说我是乞丐头子,大概就是要弄得比其他乞丐更脏吧。” “这可有点……”我忍住笑,把“可怜”二字也吞了回去,想着射箭社到底会作何打算。惠子什么也没对我说。 到了射箭场,我询问惠子,她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呀,马戏。” “马戏?” “大家扮成马戏团,驯兽师呀魔术师什么的。” “哦……那我扮什么?不会让我穿上毛绒衣服扮狮子吧?” “这主意不错,比这要好一点点,是小丑。” “小丑……”满脸涂白,加个红鼻子……看来也轮不到我去笑竹井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丑,是拿着一升装的大酒瓶,喝得烂醉的小丑。” “醉鬼啊……”要跟上她们的感觉真是没指望,想起竹井的话,算是再次领教她们了。 射箭社的训练照规定时间开始,开始练习前,照惠子的指令,全体成员每两人分成一组,一年级学生尽量和二、三年级搭配,除了这一条外她们自己随意搭伴。惠子事先告诉过我这么分组的目的,是为备战一个月后全县比赛的特训。 “以前都是由自己来计算得分,这样打分会比较松,一种情况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糟糕的成绩,还有一种是在射中十分和九分界线时总会给自己算十分。以后改成两人一组,互相计分,这样一定会变得更认真,也能相互检查对方的姿势,对于还没习惯比赛的一年级同学,还能一对一进行指导。”惠子觉得自己想出了高招,两眼放光,说得很兴奋。我觉得胜负在于个人,没有完全赞成,但出于优先考虑学生的自主性这一点,也没贸然表示反对。 她们马上两人一组开始练习。和惠子搭档的是一年级的宫坂惠美。惠美在暑假里左手腕扭伤,戴着护腕的左手还没好,却很有长进,看样子能赶得上参加全县比赛。她对靶子的恐惧好像也消失了。 在全县比赛中名列前茅就可以参加全国比赛。站在队员们身后看她们奋力射箭,我真想让她们全都去参赛,但也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足够的实力。 “好像一脸愁容啊。”惠子把玩着我给她的那支幸运箭走了过来。 “因为有期待,难免会感到凄凉。” “老师你觉得凄凉也没用呀。还不如射射箭呢,给我们示范一下嘛。” 听她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拿过弓了,没那种心情。但也许正是这种时候需要换一下情绪。 “好,久违地让你们看看什么是艺术性的射法。”我去社团活动室拿弓。 我站在五十米线上,队员们开始停下动作注视这边。我属于面对靶子就会心跳加快的类型,众目睽睽之下还真是压力不小。 “没射好也别笑啊。”我强打精神,连声音都有点不自然了。 瞄准器对准靶子,慢慢拉弓。左肩有点端着,这是学生时代就有的坏习惯。瞄准靶心,全力绷紧背部肌肉,进入日本箭道里“会”的状态。弓拉到一定位置,金属片掉下发出咔嚓一声,箭应声离弦而出。 在大家的注视下,箭以破竹之势朝靶子飞去,砰的一声,正中靶心的黄色部分,即所谓的黄金区。 “好箭法!”彩声四起,我也一下子放松下来,剩下的五支箭都没射空,算算分数分别是十、九、九、八、八、七,共五十一分,很久没练习的状态下射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传授一下紧张时也不失误的秘诀吧。”惠子说。其他人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哪有什么秘诀?在亚运会上拿过金牌的末田说过,’只要瞄准了,箭就不会去别的地方‘,这种话只有成为高手之后才能说。”这是我做学生时听过的话,只是自己根本无法接近那样的境界,而此刻听我说话的队员也一脸茫然。“我能说的是,我们普通人在决定胜负的紧要关头需要精神支柱,但比赛时孤身一人,无从依靠,拿什么做支柱呢?只有拿事实,就是自己曾付出努力这个事实,相信自己平时舍弃娱乐时间拼命训练,一定会有好结果。” “能相信吗?”一个二年级学生喃喃自语。 加奈江看看她说:“得练到自己能相信为止。”她边说边以询问的眼神看我。 “没错。闭上眼睛,好好回想之前的努力,自信会喷涌而出。” 我一说完,全体队员鞠躬说“谢谢”。虽说这比在教室中说话要轻松,我的腋下还是汗湿了一片。 之后,这天的训练一直是两人一组进行。我有点担心两人都是二年级学生的小组会因彼此过于亲密而影响训练,惠子却对今天的训练情况很满意,结束集合时说明天也照这方式来练。 “我对上次事件的处置有不理解的地方,问了班主任森山老师,他说前岛老师对这件事最清楚,经他同意我就找您来了。”北条雅美说话的语调像是在背诵文章,若光听语句简直像军人。我想起她是剑道社主力。 看样子,其他老师是把事件的残局全推给我来收拾了,虽然这也是事出有因。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如果是我能回答的可以告诉你。你想问什么?” 我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不坐,开口说:“星期六放学后,我看见了警察。” 我心想:她这种语气,其他学生大概是学不来的。“那天警察确实来过,怎么了?” “听说高原被盘问了?” “嗯……只不过是了解情况,不是盘问。” 她不理会我的更正,语气强硬地问:“是校方说高原可疑吗?” “没说她可疑。只是警察要受到退学或停学处分者的名单,学校提供了而已。这事训导处的小田老师清楚。” “好,这件事我会问小田老师。” “你去问吧。”她的咄咄逼人让我招架不住。 “对了,听说前岛老师在高原被问时陪在旁边,有什么证明她可疑的物证吗?” “没有。” “那就是说,不明不白地就让警察见了高原。” 我明白她那挑衅态度的意思,答道:“当时,我们也很犹豫是否该让警察见她,但警察的推测自有道理,而且表示只问不在场证明,所以才同意了。” “可她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很清楚呀。” “我可以想象。您知道星期六放学后,警察在校园里四处走动吗?” 当时我正被那些骑摩托车的人围住。我摇摇头。 “听说警察去过排球社和篮球社,四处查问有没有人把女职员更衣室的钥匙借给高原阳子。” 不出所料,大谷把解开密室之谜视为关键。如果阳子真的借过钥匙,就意味着她可能另行配了钥匙。 “结果呢?”我有些不安。 “顾问和队员们都说没借过。我有朋友在排球社,是她告诉我的……” “是吗?”老实说,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可眼前的北条雅美表情并不轻松,有些阴郁。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看她,她的语调还是那么干脆,但听得出是在控制着感情:“警察那种行动让大家看高原的眼神变了,那是一种看罪犯的眼神。今后即使洗清了她的嫌疑,也很难改变大家看她的目光。所以我要抗议,为什么不限制警察的行动?为什么轻易让高原去见警察?为什么让警察看退学、停学学生名单?信任学生是前提,我很遗憾,这前提已经不存在了。” 北条雅美的话一句一字都像尖锐的针一样直刺我的心,我想辩解,但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唯有沉默。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她轻轻点头致意,转身朝门口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脸上难得地泛起红晕,“我和阳子从初中开始就是好朋友,我一定会证明她的清白!” 听着第一节课结束的铃声,我目送她走远。 “哦?有这种事?”惠子一边用尺子给我量尺寸一边说,动作相当熟练。她说要给我量尺寸做化装游行用的小丑服,午休时我就去了射箭社活动室。 “北条说得真不留情面,虽然她的话没错。” “我第一次听说北条和高原是好朋友。” “她们的家离得近,好像初中就是同学。听说高原学坏后才疏远了她……” “这么说是北条在继续维持友情。” 惠子量着我的胸围。我忍着痒,像个稻草人似的站着。 “为什么要扮小丑?我看起来适合演丑角?” 体育节是下星期日。校园内的气氛已逐渐热烈起来,这次的大戏是化装游行,各个社团好像都在精心准备。 “别发牢骚了。据我所知,藤本老师要男扮女装呢。哪个好点?” “哪个都不好。” “对观众来说还是小丑好。”惠子一边给我打气,一边量完尺寸。 “化妆品也由我们准备,你只要当天不迟到就行了。” “我什么都不用准备?” “作好心理准备就行。”惠子把我的尺寸写在笔记本上,轻松地说。 我穿上外衣,正准备出去,撞上正要进门的队员,是一年级的宫坂惠美。见到她手上拿着一升装的大酒瓶,我问:“怎么,中午就打算开宴会?” 惠美不答,只微笑着缩了缩脖子。屋里传来惠子的声音:“那是老师你的道具之一,不是说过,你要扮演拎着大酒瓶、喝得烂醉的小丑吗?” “我要拿这个?” “是啊,你不喜欢?”惠子走过来,从惠美手中接过酒瓶,做出喝酒的姿势,“一定很出彩。” “谁知道呢。” 我拿过酒瓶,上面贴着“越乃寒梅”的商标,是新产的名酒。想象自己扮成小丑对着酒瓶猛灌的样子,走路大概也得摇摇晃晃。 我不禁对惠子说:“喂,到时候要把我的脸刷得让人家认不出。” 惠子使劲点头:“那当然!” 4 第四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看着报纸吃完妻子准备的午餐,正喝着咖啡,办公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个学生。是高原阳子。她环视了一下屋子,随即朝长谷的座位走去,走到一半时和我四目相对,却毫无反应。 长谷一见她就开始皱眉训话。他的座位在我前面,隔着四张办公桌,能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我装着看报纸朝他们那边望去,只看见阳子面无表情垂着眼帘的侧脸。 长谷说的不外乎:被停学后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不像话、没再抽烟了吧、马上就要毕业了要坚持到最后等等。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训斥,反倒像是请求。阳子仍毫无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不知是否在听。 看着她的侧脸,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的头发剪短了。她以前的头发不算长但也不短,有一点点卷,现在一点卷发都没了,刘海也剪得很短。是不是想换个形象? 正注意着那边的情形,背后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教务主任松崎露着黄牙在笑。“有什么有趣的报道吗?” 我讨厌这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说正事前总要来个套近乎的题外话。 “世上还是老样子……您有事吗?” 见我直截了当,松崎把目光投向报纸,声音里透出不悦:“啊,校长叫你。” 我把报纸递给他,赶紧来到校长室,敲了敲门。听见“请进”,我推门进去,见栗原校长背对着门正在吸烟。他戒烟很多次了,都以失败告终。 他转过椅子面对我,开口就问:“射箭社情况怎样?今年应该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吧?”他声音虽低却很有穿透力,不愧是练过橄榄球的运动健将。 “大概有五成把握……” “怎么这么不自信?”他把手里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随即又拿出一支,“你当顾问几年了?” “五年。” “唔,也该出成绩了。” “我们在努力。” “光努力还不行,必须想办法取得实际成绩。在日本,有射箭社的学校还不太多,要成为一流并不难--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这情况没变。” “那就拜托啦。三年级的杉田惠子……是叫这名字吧?她怎么样?” “很不错,可以说最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 “好,那你就重点培养她,其他人差不多就行了。别一脸不情愿,我不想干涉你的做法,但想看到成果。” “我会努力。” 我只能这么说。我对靠运动队提高学校知名度的做法没有太大反感,毕竟,既然“经营”是大前提,在宣传上下功夫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校长说得这么露骨,我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他。 “叫你来还有别的事。” 见校长表情有了变化,我不禁一愣。他的神情忽然柔和起来,指着一旁的沙发说:“你坐下。”我稍稍迟疑后坐下,他也坐到对面:“不为别的,是贵和的事。你知道贵和吧?” “知道。” 贵和是校长的儿子,我见过一次。他从一流国立大学毕业后进了本地某企业,发展得一帆风顺,给人的印象却没有朝气,看起来软弱、消极。当然,表面印象和实质不一定都一致。 校长接着说:“贵和已经二十八岁,该找个好对象了,可总碰不上合适的,即使我这个当父亲的看中了,他却一看照片就摇头。” 我在心里暗想,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 “这回他却看中了一个……你猜是谁?” “不知道。”管她是谁呢。 “麻生恭子。” “是吗?” 校长对我的反应好像很满意:“觉得吃惊?” “是。她有多大……” “二十六,我觉得还是沉稳些的媳妇好。给贵和看过她的照片,好像很满意,所以八月返校日时,我跟她提过这事,她回答要考虑一下。我把贵和的照片和履历也给她了。” “这样啊。然后呢?”我又忍不住去催促下文。 “问题就在此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她还是没有任何答复,试探着去问,她总推托说再等等。如果不喜欢就直说好了,她这样实在叫人难以捉摸,这才把你叫来了。”听到一半时,我已明白了校长的意图,他希望我去弄清麻生恭子的想法。我一说出心中的猜测,校长便满意地点点头。 “你的判断力果然不错,就是这样。但光是这一点,未免拿你大材小用了,还想让你彻查她的异性关系。当然,都二十六岁了,大概总谈过一两次恋爱,我也没那么古板。问题是她现在的情况。” “明白了。但如果她心下无意,就没必要去调查了吧?” “你的意思是她不情愿?”校长的声音有些不悦。 “也有这种可能。” “唔……要是那样,就弄清楚她对什么不满意。尽量问问她有什么要求。” “明白了。” 我真想问问,如果她对贵和不满意,他又当如何? “校长的事就这一件?”我的语气比刚才严肃了一点。 “对。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调变慎重了,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表情。 “有人要杀我。” “什么?” “有人对我下手。昨天我经过教学楼旁,花盆从头顶上砸落下来。” “大概是碰巧吧?”他挤出笑脸,想敷衍了事。 “碰巧的事会发生三回?” 在站台险些遭人推落、在泳池差点被电死,这些我已经对他说过。 “然后呢?” 训练结束,去体育教师专用更衣室换好衣服,我在学校大门等惠子。本以为她会和加奈江等人一起回家,没想到是和宫坂惠美一起。看样子不光是训练,平时她俩也打算在一起活动了。 “真感动,在等我吗?”惠子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惠美则有点惊讶。 “啊,有几句话。”我配合着她们的步速前行。 先是谈了谈分组训练的话题,确认了一下惠子的想法。我照事先想好的说,基本上任由她们自主,这话题就算结束了。 “对了,问点别的,你们班的副班主任是麻生老师?”我自以为话题转换得很自然,不知道是否问得不露声色。 惠子没觉得奇怪,点头说:“是呀。” “你和她经常说话吗?” “算说得多的吧,都是女的嘛。” “你们也谈论异性吗?” “说得真生硬,异性?男人对吧?常常说啊,说的大多是老师在学生时代的事。别告诉别人啊,她那时候好像玩得很开心,当然,是柏拉图式的。” 我心下暗道,谁知道呢? “她现在有没有和谁交往?你们没问问吗?” “和谁交往?这个……”惠子边走边歪着头想,表情认真得让我有点吃惊,“没有。为什么问起这个?” “嗯,其实是想给她介绍对象。”我信口胡说。 惠子顿时兴奋起来:“啊,好玩。可这种事直接问本人不就行了?” “也是,但有点难以开口。”搪塞之后,我开始后悔问惠子这件事。这毫无意义。像麻生恭子那么厉害的女人,不可能会把自己的私生活告诉学生。 就在刚才,我心里有了个假设,起因是堀老师把从毕业生那儿听来的话告诉了我--村桥曾和貌似麻生恭子的女子走在情人旅馆街上。我想向那个毕业生打听详情,向堀老师要她的联系方式,可那学生去了九州的大学,无法马上联系上,不得已才作此假设。 假设麻生恭子和村桥之间有特殊关系。这样的假设算不算离奇?年过三十仍未婚的村桥和二十六岁的她,我觉得很有可能。只是,两人的真正想法,尤其是麻生恭子是否认真,这相当可疑。我推断他们只是在相互享乐。 那么,如果两人关系不同寻常,会怎样呢?跳跃地说,这种情况下她就有了杀害村桥的动机。而且,还有重要的一点,她得把我也干掉。 这个夏天,栗原校长提出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栗原家主要以经营学校发家,资产雄厚,从她的角度来说,无疑想一口应允,却迟迟不给回复,这大概也有让对方着急的意思,但我认为最大的原因是她需要时间清理自己身边,也就是封住知道自己阅男无数的人的嘴巴。那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只有我知道她和K的事,对她来说是个绊脚石,可我运气不错,没被干掉,反而对看不见的凶手起了戒心,因此,她只好先向第二目标下手。 那就是村桥。 还有,听藤本说,麻生恭子对这起事件似乎很感兴趣,据我所知,她不是会被这种事吸引的女人。我对自己的推理越来越有把握。 “关于昨天的事件……”到了车站附近,惠子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提起这个话题,“大家都在谣传村桥老师不是自杀。事实会是怎样呢?”大概因为自己也是目击者之一,她声音低沉。 “大家……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好像是藤本老师。A班的朋友说的。” 我眼前浮现藤本那满不在乎的脸。真羡慕他没有烦恼。 “这样啊。我也不知道,只是警方确实没定论为自杀。” “哦?那,密室之谜解开了?”惠子把看似沉重的书包换了个肩膀。她说得不经意,但这样的问题脱口而出,可见也是时刻在想案发现场的奇怪情形。 “密室呀,警察好像认为凶手配了钥匙,因为他们详细问过校工阿板。” “配钥匙……” “至于凶手是否有配钥匙的机会,好像还在调查。” 惠子像在沉思什么。我有点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到了车站,过了检票口,我们照例左右分开。宫坂惠美和惠子同一个方向。临别时,惠美轻轻说了声“再见”,我觉得这是今天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下到月台,我顺着电车前进方向一直走到最前面,这样方便换车。油漆斑驳的长椅是优先座,我又往右端走了走,坐下。 我看见惠子和惠美站在对面月台交谈,惠子甩着书包,盯着惠美说话,惠美始终低着头,只偶尔回答一两句。正猜着她们在谈些什么,那边的电车进站了。车开走时,见惠子隔着车窗挥手,我也冲她轻轻挥了挥手。 片刻之后,传来一阵摩托车声,我条件反射地循声望去,只见铁轨旁的路上停着两辆摩托车。难道是……仔细一看,果然,其中一辆是那天和阳子说话的那个年轻人的车,我对那顶红色头盔记忆犹新。问题是另外一辆,车上的人看起来和上次在校外吵闹的那些人不一样,黑色安全帽、黑色赛车服,体形不像是男人…… 我确信那是高原阳子。她说过有时会在这一带飙车。可在这铁轨旁的路上,很可能会被人发现。眼前浮现出她那无所谓的表情。 骑摩托车的两人在路旁说了一会儿,阳子先走了。她说这个夏天才拿的驾照,但看上去骑得很不错,一转眼已经不见踪影。随后戴红色头盔的年轻人也出发了,还是那种令人反胃的噪音。旁边的好几个人都直皱眉头。 就在这时,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一辆白色轿车紧追在戴红色头盔的年轻人后面,刷地驶了过去。也许是偶然,但看那辆车的速度和追赶的时机,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4 九月十九日,星期四。 星期二、星期三很难得地平安无事。警察不见踪影,校园里接二连三摆出体育节的吉祥物,清华女中似乎恢复了正常。 村桥原来担任的课也已分配完毕。我接了三年级A班的课,课程比以前紧了,但也无可奈何。训导主任由小田接任。 对于村桥离世的反应,学生也好,教师也好,都同样在变淡薄。只不过短短几天,一个人已被完全抹掉。这让我重新思考自己存在的价值。 然而,我注意到在村桥死后,有一个人变了。也许是因为我另眼相看才觉得引人注目,但她的变化实在明显。 那就是麻生恭子。 她在办公桌前发呆的时候多了,还常常出错,有时差点忘记上课,有时把试卷放在那儿忘了拿走,以前她不可能出这些差错。 她那自信得近乎傲慢的眼神,最近也变得有些茫然无助。 这些变化都发生在村桥死后,我确信其中一定有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头绪。 最善意的想法是:她和村桥是恋人关系,因村桥的死受了刺激--这种情况的关键是她对村桥有几分真心。可从她的个性来说,怎么也不像会认真考虑和村桥结婚,何况前些日子栗原校长提出了儿子贵和与她的亲事,照理说,村桥死了她应该称心才对。 这样又回到那个假设--麻生恭子是凶手,对我来说,这是最合乎情理的推测。可她不是,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无可怀疑。 且慢!我抬头看看她那边。她还在一脸严肃地改试卷。 是否可能有同谋?假如恨村桥的另有其人,不就有可能了吗? 不,还是不行,我轻轻摇头。要是同谋杀人,麻生恭子也得“分担”任务,但村桥遇害时,她正在指导英语会话社。若她只负责弄毒药、把村桥叫到更衣室,从主犯的角度来看,任务的分配也太不均匀了。 我得出的结论是:要使同谋这一假设成立,必须有一个听令于麻生恭子的人。 事实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很遗憾,对此我完全没有线索。 正觉得推理无法再往前进行时,第四节课开始的铃声响了。麻生恭子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这节是三年级A班的课,是我接替村桥给这个班上的第一次课。走在走廊上,心里有一点紧张,我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不适合当老师。 大概是上课铃刚响过,老师都还没来,走过三年级B班和C班门前时,我听到热闹的说话声。我苦笑着想,即使大考临近,她们和一、二年级的学生也没什么两样。转过走廊拐角,顿时安静了下来,教室门前挂着三年级A班的牌子。果然是毕业年级里最好的一个班。 上课时,这种印象也没变。学生们对老师讲解的反应完全不同,既专注又迅速,做题目也有毅力,很扎实。从这些方面看,我不得不承认村桥对她们的影响很大。但今天北条雅美并不显得出色,听讲时脸上的表情明显缺乏注意力,蓦地问她一个稍难的问题,回答也不尽如人意。 难道因为面对的不是村桥,就没了斗志吗?事实上我完全想错了。意识到这一点是在课上到一半,无意间瞥见她笔记本的时候。 本子上画着长方形的图,平时这也没什么,但这时我敏感地明白了那图的意义。 那是更衣室的草图,还画着男用和女用两个入口。北条雅美在利用数学课思考密室之谜。图旁潦草地写着些什么,我瞥见其中一句“关键有两个”时,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视线,立刻合上笔记本。 我忍住没说“什么然后”,平静地对他说:“我想报警。” 他把烟放在烟灰缸里,交叉着胳膊,像遇到什么难题般闭上眼,一脸阴沉。直觉告诉我,他不会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果然,他说:“再等等吧。” 我没点头。 他依然闭着眼,嘴唇在动。“这是学生的一种不良行为。其他学校,特别是男校,也会发生流氓滋事等暴力事件,即便是那种情形,警方介入也不好,毕竟只是学生和教师之间的对话问题。”他睁开眼睛,眼神像是讨好,又像是安慰,“骚扰,只不过是骚扰,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如果就此惊动警察,以后会惹出笑话。” “但从手段来看,我只能认为凶手想杀人。” 校长忽然脸色一沉,拍着桌子:“你不相信学生?”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若非这种时候,大概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能想到这种借口真是太奇怪了。 “我说前岛,”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像在恩威并施,“再等一次,就一次,看看情况,到时候看情形判断,我也没什么可说了,这样总行吧?”如果下次要了我的命怎么办?但我没有这么说,并非因为理解,而是死了心。 “最后一次,对吧?” 听我这么说,校长得救一般松了口气,表情缓和下来,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学校教育--教师的态度、学生的态度……我不想听那些空洞的理论,说了句“我还要去上课”,便站起身,拉开门走出去,背后传来校长的声音:“我儿子的事……拜托了。”我懒得回答。 走出校长室,下午的上课铃声响了。我夹在一群快步赶往教室的学生中,回到办公室。 栗原既是校长,又是理事长,可谓真正的独裁者。打发走一两个教师,或者让教育理念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都要视他心情好坏而定。但学生们对他的评价还不算坏,惠子就说过:“他对欲望的表现很直白,不装蒜,这点还像人样。” 其实,栗原校长与我父亲曾为军中袍泽,战后的混乱中两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之后分道扬镳,父亲当了企业家,栗原开始办学。他成功了,父亲却留下年迈的母亲和一点债务离开人世。如今,长我三岁的哥哥在老家和嫂子一起经营钟表店,照顾母亲。 当时,劝我当教师的母亲大概和栗原校长打过招呼,因此我马上被清华女中录用。正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校长对我很直率,工作之外我也理所当然地尽心帮他的忙,刚才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一例。 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年轻女孩的尖嗓音。循声望去,村桥正和一个学生相视而立。 “你先回教室,有话放学后再说。”村桥指着门口,声音有点激动。 “在这之前请明白地告诉我,您说认为自己没错,对吧?” 村桥比我稍矮,不到一米七。那学生的身高和他不相上下,肩膀也宽,从背后看就知道是北条雅美。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村桥直盯着雅美。雅美一定也在用她那双倔犟的眼睛瞪着他。过了一会儿,她说:“明白了,我放学后再来。”她向村桥鞠了一躬,迈开大步走出办公室。连同我在内的其他老师都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我问正在准备上第五节课的长谷。 他瞥了村桥一眼,低声说:“村桥老师上课时训斥学生,好像用了’小子们‘一词。北条来向他抗议,说这称呼有侮辱的意味。” “这……” “无聊吧?北条也知道不过是区区小事,大概一半是在捣乱。” “哦。”我听明白了,回到座位。 北条雅美是三年级A班班长,入学以来成绩一直保持第一,说她是清华女中建校以来第一才女也不为过。她的目标是东京大学,如果能如愿,那可真是学校有史以来的壮举。她还是剑道社的主力、县里屈指可数的女剑客,文武兼修,简直让人感叹她何不生为男儿身。 今年三月开始,她开始了一项奇特的活动。说“奇特”也许会遭到攻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站出来破除拘泥于旧传统、漠视学生人性、毫无原则的教育”。她倒也并未号召罢课或无视服装和发型规定,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首先发动一、二年级学生成立“服装规定缓和化讨论会”,通过学生会向校方传达意见。之所以鼓动一、二年级学生,大概是顾虑到三年级学生各忙各的,又即将毕业,不会花精力参加活动。目前开始活动的只有“服装会”,好像接着又要成立“头发会”之类的组织。 把矛头指向北条雅美、视她为“癌症病源”的是训导处,训导主任村桥尤其严厉。有好几次,村桥在三年级A班上课归来,雅美还追过来强烈抗议他上课时的用词和态度。校方因此视她为情节较严重的问题学生,但根本无法阻止她的行为。她采取的方法正当,照章行事,而且抗议的内容也基本属实,再加上她成绩拔尖,有教师不以为然地说:就忍一忍,等她毕业吧。 “受点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村桥坐下,自言自语道,语气里带着不耐。新学期开始后,北条雅美日益活跃。 第五节课铃响,办公室里一阵离席的声音。见麻生恭子起身,我也站了起来,迈出办公室,走了十来步追上她。她一边拢拢长发,一边用冷漠的眼神瞥我一眼,像是在问“有何贵干”。 “刚才我被校长叫去了。” 她有了反应,稍稍放慢脚步。 “他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听校长谈及此事时,我就已经打算这么直截了当。我不会拐弯抹角。 她在楼梯前驻足,我也停住。 “我必须跟前岛老师你说吗?”她的语气很沉稳。我轻轻摇头:“把意思传达给校长就行,你直接告诉他也无所谓。” “好,我会告知。”她开始上楼,眼睛始终没有看我。 我心里涌上一股恶意,抬头看了看她说:“他还要我调查你的经历,你该明白是什么经历吧?” 她停下脚步,我开始下楼。头顶上方有一阵焦躁的沉默。5 这天的第六节是一年级A班的课。我教的几乎都是三年级,只有这一个一年级班。班上学生似乎到了新学期才好不容易习惯了高中生活,稳定下来。若面对一帮唧唧喳喳的初中生,我的神经会受不了。 关键有两个…… 是什么意思?是解开密室之谜的要点之一,还是没多大意义的文字?正因为她不是别人,是北条雅美,我不由得在意起来,结果后半节课比她还心不在焉。 午休时间吃饭时也是这样,反复念叨着“关键有两个、关键有两个”,不时停下筷子,结果比平常多花了一倍时间才吃完。 吃完饭,我想,回头去问她本人吧,年轻、有弹性的头脑有时会超乎我们大人的想象。但计划被打乱了,饭后,我像往常一样看着报纸,松崎过来告诉我大谷来了,让我马上去会客室。听他的语气,好像我本就该去。 “今天又是什么事?” “这……会是什么呢?”松崎好像根本没想过这问题。 进了会客室,大谷正站在窗边看着操场。他的背影仿佛没了往常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有些纳罕。 “这儿的风景真不错。”大谷说着在沙发上坐下。他的表情一点也不轻松,看起来简直有些灰心。 “查出什么了?”我催促似的主动问。 果然,大谷脸上浮出苦笑。“可以说查出了点东西……”他顿了顿,“高原阳子今天来上学了吗?” “来了呀。有事找她?”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确认她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我反问,“这话真是奇怪。她不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吗?既然没有,怎么确认?” 大谷挠挠头,嘟哝了一句:“该怎么解释呢。” “她在四点之前有不在场证明,对吧?她说放学后立刻回家,和邻居打过招呼。事实上,据调查结果我们判断,这个时间段非常重要。” “四点左右?” “应该是放学后不久……”大谷的语气很凝重,好像是调查过程中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总之,能让我见高原阳子吗?情况到时候我再解释。” “知道了。” 我很想知道大谷查出了什么,但觉得还是和高原阳子当面对质更好,就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回到办公室,我向长谷说明情况。他不安地问:“那个警察不会是找到高原是凶手的确凿证据了吧?” “不,不像是那样。”我告诉他,从警察的神态来看,好像事态发展有了点变化。 长谷仍然一脸担心:“我去叫高原。”说着就出去了。 我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等着阳子。想到和大谷面面相觑会尴尬,我带了报纸过来。大谷像刚才一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学生的动静。 大约过了十分钟,走廊那边传来吵嚷声,是女学生和男人的声音,仔细一听,男的像是长谷,那女学生呢…… 我正猜测,有人使劲敲门。 “请进。” 话音未落,门已被用力打开。进来的不是高原阳子,而是北条雅美。后面追过来的是长谷,他后面站着阳子。 “到底怎么了?”我问长谷。 他刚说了声“这个……”,就被北条雅美的声音盖住了:“我正式抗议来了!” “抗议?怎么回事?”我问。 她转着大大的眼珠,看了大谷一眼,语气坚决地说:“我会证明高原无罪。” 她的脸眼看着越来越红。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哦?这可真有意思。”大谷从窗边走过来,在沙发上稳稳坐下,“能说来听听吗?你怎么证明?” 面对真正的警察,北条雅美也变得表情僵硬,但她真是好样的,毫不畏缩、清清楚楚地回答:“我会给你们解开密室之谜,听完你就知道,高原是清白的。” “下面的练习题请同学到黑板上解答。”我一说,学生们都缩起脖子。几乎所有学生都怵数学。 “第一题山本,第二题宫坂,你俩来做。”我看着点名册点了两人。山本由香蔫蔫地站了起来,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真可怜,想想自己念高中时也是这个样子。 宫坂惠美面无表情地走向黑板。这学生很优秀,果然如我所料,她左手拿课本右手拿粉笔,流畅地写出解答。写的是眼下女孩子们喜欢的圆体字,答案也正确。 我看了看她的左手,还戴着白色护腕。她是射箭社成员,听说在今年夏天集训时扭伤了左手手腕。说“听说”,是因为刚受伤时她怕我责备,就谎称来了例假,停练了几天。由此看来,她还是有点胆小。 “左手不要紧吧?”她答完题正要回座,我轻声问了一句。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嗯。” 我刚要讲解黑板上的习题,外面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教学楼外是一圈围墙,经常能听到旁边马路上的车声,但此刻听到的声音却不同,而且不是呼啸而过,而是一直响个不停。从窗口往外看,只见三辆摩托车在马路上来回飞驰,三个身穿鲜艳衬衫、戴头盔的年轻人正在肆无忌惮地制造噪音。以前没见过这几个家伙。 “是暴走族吗?” “他们是想引我们注意。” “真讨厌。” 坐在窗边的学生开始议论纷纷。这间教室在二楼,马路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其他学生也探身去看,上课气氛被破坏无遗。 “看哪,有个傻瓜在招手。” 她们又在往外看,我刚想提醒,一个学生说:“呀,老师终于过去了。” 我也不禁去看个究竟,只见两个男人正朝骑摩托车的三人走去,从背影看就知道是村桥和小田,两人手上都拎着水桶。两人先是说了些什么,但对方丝毫没有离去之意。他俩随即拎起手上的水桶朝摩托车泼去,其中一辆被浇了个正着。教体育的小田还要上前去抓车上的家伙,他们见势不妙,便悻悻而去。 “真行啊。” “到底是训导处呀。” 教室里一片欢呼,更没法上课了。讲解完黑板上的内容,第六节课也快结束了。 回到办公室,果然有好几个教师围着村桥,似乎把他当成了英雄。 “这退敌法真高啊。”因为他就坐在旁边,我便不冷不热地搭了个腔。 村桥很高兴:“这是其他学校常用的办法,还好收到了效果。” “以后别再来就好了。”一个姓堀的中年女教师说。 村桥也严肃起来:“不知究竟是些什么人,一定是哪儿的混混。” “没准是我们学生的朋友呢。”我这么一说,旁边的两三个人笑道“不会吧”。村桥却一脸认真地说“这也不是不可能”。他用一贯的冷漠语气接道:“若真是那样,这种学生得马上勒令退学。” 今天,我也是放学后便立刻回家,不管怎样,昨天的花盆事件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虽然校外不见得安全,总比在校园里磨蹭要好。这样,已有三天没去射箭社,看来明天非去不可了。 见我在收拾东西,麻生恭子走了过来,我故意未加理睬。对她来说,这次算是攀高枝的大好机会,大概会很在意我刚才的话。 我夹在放学的学生中走出校门,刹那间觉得,一天终于结束了。今天觉得特别疲倦,大概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 从正门到S车站大约要步行五分钟,身穿白衬衫蓝裙子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我随人潮走到一半,想起要去运动器材店,就朝岔路走去。经过居民区,沿着车来车往的国道走一段,就到了那家店。县里卖射箭器材的店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清华女中的队员有进步吗?”店主一见我就问。我刚来学校时就认识了他,他大概长我三四岁,听说以前打过曲棍球,个头不高,但身材匀称。 “总不如意,大概是教练太差。”我苦笑道。 “杉田怎样?听说她进步很快。”说的和校长一样。看来惠子名声在外。 “还可以,不知能走到哪一步……如果再有一年就好了。” “对啊,她已经三年级,这么说是最后的机会啦?” “没错。” 聊着天购齐弓箭备用品,我走出店门。看看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九月暑热未消,我松了松领带往回走。卡车卷起的沙尘粘在黏糊糊的身上,很不舒服。快到路口时,我停了下来。我看见路旁停着一辆摩托车,确切地说是看见了那个跨在摩托车上、有点眼熟的年轻人。黄衬衫、红色头盔,没错,是下午那三人中的一个。站在他身旁正在说话的居然是清华女中的学生。看看那学生的脸,那新剪的短发在我脑中仍存有印象。 是高原阳子。 他们发觉了我的视线。阳子有点吃惊,但马上漠然转过身去。我不喜欢在校外教训或命令学生,但这种情况下不能佯作不见,就慢慢走过去。阳子依然背对着我,摩托车上的年轻人好像在头盔里瞪着我。 “是你朋友?”我在阳子背后说。 她毫无反应。年轻人反倒问她:“这家伙是谁?”声音还像个孩子,大概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 阳子仍背着身,冷冷说了句:“我们学校老师。” 头盔里顿时脸色一变:“什么?老师?那就是白天那两个家伙的同伙了。” “白天那两个家伙”大概是指村桥他们。看来他怀恨在心了,说起话来咬牙切齿。 “别说得那么粗俗,人家还以为我也是你们的同类呢。”阳子懒洋洋地教训道。 他顿时没了气焰:“可是……”后半句在头盔里咽了回去。 “你可以走了。我听明白了。” “你会考虑的,对吧?” “我想想。” 外人听不明白的对话结束了,年轻人发动引擎,一声巨响后,他看看我,大叫一声“你让那两个家伙小心点”,在噪音和废气中扬长而去。 我又问了阳子一次:“是你朋友?” 她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回答:“摩托车友。他有点没脑子。” “摩托车?你也骑摩托?”我吃惊地问。 校规自然禁止此事,可她若无其事地说:“骑啊。今年夏天拿了驾照,让我那傻瓜老爸给买了车,四处跑呢。”她语气很随便,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你不是讨厌说话粗俗吗?” 她的嘴角又绷紧了,冷冷地说:“你可以去告诉村桥他们。” “我不会去说,但你若被发现,会被开除的。” “那也不错呀。经常在这一带跑,迟早会被发现。” 我对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感到很困惑,只好说:“你就忍到毕业吧,也没多少日子了。毕业以后你想怎么骑就怎么骑。对了,到时候带我兜风吧,一定很爽!” 她的表情丝毫没变,还狠狠瞪我一眼:“这种台词不适合你。” “你……” “行了,别管我。”说完,她快步走开,走出几米后又停下来回头说,“其实,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那一瞬间,我的心直往下沉,重得无法迈开脚步。我呆呆地望着阳子跑开的背影。 “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这句话在我脑中反复回响。 不觉间,夕阳已西下。第二章1 九月十二日,星期四。第六节课,三年级B班教室。 微积分是高中数学的最后难关,如果掌握不好,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时就无法在数学这门课上占优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教学方法有问题,过去的微积分考试,全班平均成绩从未超过五十分。 我在黑板上列出难解的公式,时而回头看看学生,她们的表情仍那么虚无。一、二年级的学生脸上多少会有“为什么非要学这种东西”或“数学这种东西根本没什么用”之类反抗的神色,到了三年级,她们好像已经不再有那种无意义的疑问,代之以一副“好吧好吧你说你的好了”的表情。她们这算是想明白了吗? 看着她们的脸,我的视线移向坐在左边第四排的惠子。她正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是在看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还是远处的房子,反正很少见她这种样子,平常我上课时她总是很认真地听讲。 正总结着今天讲的内容,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顿时精神一振,表情生动起来。我上课一向不拖堂,就合上教科书说:“今天就到这里。” “起立,敬礼!”班长的声音也充满活力。 出了教室刚走几步,惠子追了上来:“老师,今天会来吧?”和昨天不同,她的语气中有点质问的意思。 “是这么打算的。” “打算……还不确定?” “不……一定去。” “说定了。”说完,她快步走回教室。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她走过去和朝仓加奈江说着什么。加奈江是射箭社的副社长,大概是在商量训练事宜。 回到办公室,旁边的村桥正抓着年轻老师藤本喋喋不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好像是因为刚考完的临时测试成绩太糟,他在发牢骚。 村桥经常发牢骚,我们只好当他的听众。牢骚的内容各种各样:学生干的坏事、校长不明事理、工资太少等等,没完没了,总之共同点是:他后悔当了女中老师。 村桥毕业于本地国立大学理学院的研究生院,教的科目和我一样是数学,他比我大两岁,因为一毕业就当了老师,资历比我深。这些年他多次想回大学去。听说他原来的目标是当数学教授,没能如愿,只当了高中老师,也许还舍不得扔掉理想。但一再受挫之后,现在他好像已经放弃了回大学的梦想。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在数学老师聚餐时,他跟我说过。“我呀,根本就没想让学生听明白!”他有些醉了,在我耳边酒气熏天地抱怨,“那个……我刚当教师那会儿,也是很有干劲的,总想着努力让所有学生都能明白难懂的数学,但是,不可能!不管我多么仔细地解释,她们连十分之一都理解不了,不,应该说她们根本不想理解,从一开始就没在听课。我以为那只是学生的学习劲头问题,只要拿出劲头来……可是,我完全错了。” “不是学习劲头的问题?” “不是不是,根本不是。说到底,她们的智力只有那种程度,根本没有能够理解高中数学的记忆容量,即使想理解也做不到。在她们看来,听我讲课和听外籍教师的课没什么两样,所以连努力的意识也渐渐没了。想想也真可怜,她们要听天书似的呆坐上五十分钟。” “其中也有成绩不错的学生吧?我知道的就有两三个。” “是有那样的学生,但三分之二都是垃圾。她们没有能理解数学的头脑。我认为从高二开始,所有科目都该采取选修制,再怎么说,让鸡飞上天是不可能的。如果学生有选择上数学课的实力和干劲,我们就全力去培养,这样不好吗?难道你不觉得,正儿八经地对着那些白痴讲解高尚的数学,是在自贬数学的价值?” “这个……” 我苦笑着端起酒杯。我没觉得数学高尚,也没像村桥那样去思考教育制度,只是单纯地把上课当成挣钱的手段。 村桥扶了扶金边眼镜接着说:“大概当女中老师本身就是失败的开始。不管你怎么标榜现在是职业女性的时代,大多数女人还是一结婚就会走进家庭。在这所学校里,有几个学生希望将来进入一流企业,干得比男人还出色,去出人头地?几乎所有学生都只想升入随便玩玩就能毕业的短期大学或女子大学,毕业后随便上几天班,一旦找到合适对象就马上结婚。对这样的学生来说,高中也只是她们的游乐场。拼命教这样的学生做学问……我究竟为什么要念到研究生毕业……越想越觉得人生无趣。” 他越说越激动,说完后又借酒消愁似的一饮而尽。他平时常常发牢骚,却没见过他这么不理智。 “一说要临时考试她们就发牢骚,在期中、期末考试前又不复习准备。唉,以后我也不再犯傻生气了。” 村桥一边摸着整齐的三七分头发,一边滔滔不绝地对藤本发牢骚。趁还没被他抓住,我赶紧拿着运动服走出办公室。 我总在体育馆后面的教师专用更衣室换衣服。那是一间约十叠大小的砖砌小屋,室内有一道砖墙把屋子隔成两半,供男女分用。更衣室是储藏间改建的,构造奇怪,女更衣室那一半的出口在小屋后面,那里原本大概是个窗户。 虽是教师专用,体育教师有专用更衣室,因此在这儿换衣服的只有运动社团的顾问,而参加社团训练的顾问没有几个,来这儿换衣服的男女教师加在一起也屈指可数,有时候只有我一个。 正换着衣服,藤本进来了,叹着气笑了笑。他是网球社的顾问。今天用男更衣室的应该只有我们俩。 “村桥老师话真多,没办法。” “他这是用发牢骚来解压呢。” “这可不健康,不如运动一下来发散。” “他是知识分子嘛。” “这不算歇斯底里?”他开着玩笑。 我笑着出了更衣室。 去射箭场要沿着教学楼底下绕过操场,平时我都穿过教学楼后面走过去,因为前两天的花盆事件,今天没从那儿走。 清华女中成立射箭社至今正好十年,最初是弓道社顾问将其作为一种训练开始的。西洋箭不像传统弓箭那么古板,带有游戏色彩,很受女生欢迎,所以两三年后就成立了社团。色彩鲜艳的制服、看似优雅的动作,又不像网球或篮球那些运动那么剧烈,射箭社每年都有许多新队员参加,目前已成为人数居全校前五名的大社团。 我在赴任时就被指定为射箭社顾问,因为我大学四年一直在学校射箭社训练。我自己也正想再次拿起弓箭,可说正中下怀。 我当了顾问之后,队伍初具规模,队员们也能参加正式比赛了。现在还没什么战绩,但是有惠子和加奈江这样的人才,相信不久就会崭露头角。 来到射箭场,队员们已完成准备运动,正围成圆圈。社长惠子在说着什么,大概是今天的计划。圆圈解散后,她们像往常一样,马上站在五十米线上开始练习。 “你总算来了。”惠子走了过来,“溜了几天,今天要好好指导呀。” “我可不是溜号。” “真的?” “真的。大家练得怎样?” “唔……不怎么样。”她夸张地皱皱眉,“照这个样子,今年也没什么希望呀。” 她指的是一个月后举行的全县个人选拔赛,成绩优秀的选手将作为县代表参加全国大赛。我们学校实力还不够,自从射箭社成立以来还没出过成绩,差距太大,要参加全国大赛,道路似乎还很长。 “你自己呢?这次是最后机会了。”我想起昨天和校长的对话,还有和运动器材店老板的闲聊。 “我也想努力呀。”还是那种老成的口气。她说完便回到五十米线上。选拔赛之前像是只做半场练习。 射箭种类分为全场和半场。所谓全场,男子为九十米、七十米、五十米和三十米,女子为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和三十米,每种距离各射三十六箭,共一百四十四箭,以总分定胜负。半场男女一样,在五十米和三十米射程各射三十六箭,以七十二箭的总分定胜负。箭靶中心为十分,稍外一圈是九分圈,再次为八分圈,依次类推,最少为一分。也就是说,全场比赛满分为一千四百四十分,半场满分为七百二十分。 全国大赛要比全场,县里的比赛只射半场,因为参赛人数太多,若射全场则耗时太长。我们学校的队员暂且把目标放在县级比赛上,专心练习五十米和三十米。 我站在列队练习的队员身后,一一纠正她们的姿势,看有没有进步。她们的射姿各种各样:大力挽弓的,秀气雅致的,像男人的,女孩子气的……我用一样的方式训练指导她们,可她们不知不觉形成了各自的个性和习惯动作。个性倒没什么,问题在于,她们的特点是个性很少朝好的方向发展。 不管从技术还是力量来看,最稳定的还是惠子。副社长加奈江经过训练也有一定实力,但想参加全国大赛仍有些困难。 一年级学生半斤八两,只是在乱射,让她们用脑子去射好像还很难。我注意到宫坂惠美在发愣。把箭搭上弦,摆好架势,到这一步她还能做,可就是无法射出去。离她老远,我都能看到,只要一瞄准目标她就发抖。 “怎么,害怕吗?” 我一问,惠美惊讶地抬起头来。很明显,她在屏住呼吸。呼出一口气后,她说:“我总是……犹豫到最后一刻。” 我点点头。谁都有这种经历。“这只不过是一项运动,不用伤脑筋。如果害怕,闭上眼睛去射好了。” 她轻声说“好”,慢慢把弓拉开,瞄准,闭上眼睛射出。箭远离靶心,插在靶上。 “这样就行。”听我这么说,她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射完五十米和三十米后,休息十分钟。 我走到惠子身旁:“大家多少有点进步。” “还差得远呢。”她有点不高兴。 “比想象的还好些,别丧气。” “我怎么样?” “还可以,比集训的时候好些。” 旁边的加奈江闻言嘲讽道:“惠子从老师那儿拿了护身符之后状态良好呀。” “护身符?” “喂,加奈江,别胡说。” “你们说的是什么?我可不记得给过你什么。” “没什么,是这个。” 惠子从挂在腰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支黑柄、黑羽的黑箭。我当然记得,那是我用惯的箭,直到前一阵还在用。 射手们都有自己的箭,根据自己的射法、体力来选择箭的长度、粗细、柔软度、羽毛的角度等等。不光如此,还可以照自己的喜好来搭配箭的颜色以及羽毛的形状、颜色和图案。可以说,几乎不会有两个射手拥有形状、设计完全相同的箭。 前些日子,因为原来用的箭破损得厉害,我去定制了一些新箭。当时,惠子说想要一支我的旧箭,我就给了她。从几年前开始,射手们流行带一支完全不同的箭作为装饰,并将其称为“幸运箭”。 “哦?带上那支箭后状态不错?” “有时候而已,还算走运吧。” 惠子将幸运箭放回箭筒。她的箭长二十三英寸,我的箭长二十八点五英寸,只有那一支长出一截。 “真好,我也想要一支幸运箭。”加奈江羡慕地说。 “行啊,就放在屋子里,挑你喜欢的拿去好了。” 原本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今天拖长了,约十五分钟之后大家重新开始训练。我看看表,时间是五点十五分。 接下来是力量训练、柔软体操和跑步。很久没陪她们做全套训练了,四百米的操场五圈跑下来,觉得肺有些受不了。途中我们和网球社跑到了一起,她们的顾问藤本也在,感觉上是他在硬拉着队员跑。 “前岛老师也跑步,真是难得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边跑边说,呼吸几乎纹丝不乱。 “只是偶尔……可是……还是难受啊。”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我先走啦。” 望着藤本大步跑远的背影,我觉得像在看与自己不同的生物。 跑完回到射箭场,马上做放松操,然后大家围成圆圈,报告各自的分数,再从社长、副社长开始分析讨论。惠子说,要从基本抓起,要脚踏实地,这种套话可不像是她说的,大概她也不是每天这么说。 计划中的训练全部结束,看看表,已过了六点。最近白天好像变短了一些,即便如此,天色还是很亮。远处能看见网球场,网球社的训练时间一向比我们稍长。 “今天辛苦啦。”回更衣室的路上,惠子从后面追上来说。她的腰间还挂着箭筒。 “我也没做什么,不累。” “只要你在这儿就行。” 这句话让我一怔。她刚才的那种开朗不见了,声音听起来很真实。 “这么回事啊。”我佯装开心。 我们又谈了谈训练的事,但惠子好像心不在焉。我们走到更衣室前。 “明天你也会来吧?” “尽量吧。”我答道。 她面露不满,随后转身走开,大概是想趁天还亮再去练一会儿。听着她箭筒里的箭随着脚步咔嚓作响,我伸手去拉更衣室的门。 咦?奇怪。 平时能轻易打开的门纹丝不动,我加了一把力,门还是不动。 “怎么了?”见我在门口磨蹭,惠子又回来了。 “门打不开,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真奇怪。” 惠子扭头绕到更衣室后面。我敲了几次门,又把门往上抬了抬,还是动不了。过了一会儿,惠子匆匆回来说:“老师,门被顶住了,从后面的通风口能看见。” “顶住了?”我一面思索为什么会这样,一面跟着惠子绕到后面。通风口是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小窗,上面钉有活叶片,能向外侧打开三十度角。我依惠子所言往里看,里边一片昏暗,得仔细看才辨得清楚。 “还真是。究竟是谁干的呢?”我离开通风口说。 惠子盯着我的脸小声说:“一定是……在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我刚想问为什么,不禁低呼一声。她说得没错,门只能从里面顶上。 女更衣室上了锁。我们再次回到门口,开始敲门。 “里面有人吗?” 没人答应。我和惠子互相看看,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有撞门了。”我说。惠子点头。 我们俩开始用力撞门。撞了五六下,门上端发出断裂的声响,整扇门向屋内倒下,随着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我俩站立不稳,惠子箭筒里的箭矢也掉了出来。 “老师,有人……” 顺着惠子的声音,我向房间角落看去。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倒在那儿。他刚好在通风口正下方,刚才没看见。 我认得那套灰西装。 “惠子……打电话。”我咽着唾沫说。 惠子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电话……往哪儿打?” “医院……不,该报警。” “他死了吗?” “可能。” 惠子放开我的胳膊,从撞坏的门走出去,几秒钟后又折返回来,脸色苍白地问:“是谁?”我舔舔嘴唇:“村桥老师。” 惠子瞪大双眼,一句话没说便跑了出去。2 放学时间早就过了,但还有不少学生留在学校。广播里在催促学生赶快回家,她们却无意离去,更衣室附近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惠子打电话报警时,我站在更衣室门口,没有胆量往屋里看,身体朝着外面。过了一会儿,藤本一脸笑容地走过来。他好像说了句“出汗真舒服”,我记不清了--不如说我根本没在听。 我结结巴巴地把事情告诉他,一次没说清楚,又说了第二遍。他听了仍一头雾水,我让他去屋里看。 藤本一声惨叫,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手指颤抖不停。很奇怪,看着他的惊愕表情,我倒冷静下来。 我留下他,去找校长和教务主任--那大约是三十分钟前的事。 警察在眼前卖力地四处活动。见他们仔细检查更衣室的每一个角落,我甚至想,这么个小屋里能找出什么呢?他们彼此交谈着什么,声音低不可闻。对于一旁观看的我们来说,那些对话似乎句句都有含意,叫人紧张。 不一会儿,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魁梧。 除了我,在场的还有惠子、藤本和堀老师。堀老师是个教语文的中年女教师,也是排球社顾问。用女更衣室的老师为数不多,她是其中之一,今天用过女更衣室的好像只有她。 警察说要同我们谈谈。他语气平和,但目光锐利,充满戒备,那眼神令人联想到机灵的狗。 询问在学校的会客室进行。我、惠子、藤本和堀老师依次被叫去问话,第一个被点名的是我,大概因为尸体是我发现的,自然要首先询问。 进了会客室,我和刚才那个警察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他自称姓大谷,身旁还有一位年轻警察负责记录,此人没有自报姓名。 “发现时大概几点?”这是第一个问题。大谷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当时我并没想到以后会和他频频见面。 “社团训练结束之后,应该是六点半左右。” “是什么社团呢?” “射箭社,也叫西洋箭。”我一边回答,一边想着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哦,我也学过射箭……先不说这个了,能尽量详细地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我把从训练结束后发现尸体到向各方报告的过程准确叙述了一遍,更衣室门被顶住的情形说得尤其详细。 听后,大谷抱着胳膊像在沉思,而后问道:“当时你很用力了,门还是动不了,对吗?”“我还试着去顶了顶。” “结果还是打不开才去撞门?” “是。” 他在笔记本上记了点什么,表情有点无精打采,随即抬起头看着我:“村桥老师以前用过更衣室吗?” “没有,他不是运动社团的顾问。” “这么说来,平时不来更衣室的村桥老师单单今天进了那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线索吗?” “对这一点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坦承。 他又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现村桥有何怪异举止,我说村桥性格骄傲,作为训导主任对学生要求严格,最后说:“我觉得他最近没什么异常。” 大谷看上去有点遗憾,但似乎一开始就没多少期待,点点头说:“哦。” 接着他换了个话题:“也许与事件没什么本质关系……看了更衣室后我有几个疑问,能请你回答一下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些细节。” 他从年轻警察那儿拿过一张白纸放在我面前,随手画下几个长方形,像是更衣室示意图。“我们到那儿时,现场是这样的,顶门的木棍已经掉落。” 我看着图点头。 “这里有个问题,女更衣室上了锁,男更衣室呢,平时不上锁吗?” 这个问题我和藤本有点难以回答,那只是因为我们的懒惰。 “本来是要上锁的。”我答得含糊。 “本来……是什么意思?” “没成为习惯,觉得去传达室拿钥匙用完再送回去太麻烦,再说更衣室里还从没丢过东西。”我自己也知道后半句听起来像借口。 “原来如此,所以村桥老师也能随便进出。”他语调轻松,似乎在暗示更衣室不上锁是事件的原因之一,我不禁缩缩脖子。 “但若男更衣室不上锁,女更衣室再怎么戒备也没用吧?” 他的疑问很有道理。前面说过,更衣室中央用砖墙隔开,分成两间,但那面墙并没从地板砌到天花板,而是和天花板之间留出了约五十厘米的空隙以便通风。只要想爬,是有可能从男更衣室爬墙侵入女更衣室的。 “其实,女老师们曾说过男更衣室也该上锁,一直没做到……以后我们会注意。”事出意外,我不由抬高了声音。 “对了,那根木棍原来就有吗?” “不,”我摇头,“没见过。” “这么说,是有人带进去的。”我不禁盯着大谷。“有人”是什么意思?不是村桥,会是谁?但他看上去像只是随口说说,一脸平静,然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不好意思,我再问点别的。村桥老师单身?” “……啊,是的。” “有意中人吗?你知不知道?”可能是说这种话时的习惯,他挤出笑容。这种表情让我觉得不舒服,便故意板着脸回答:“我没听说。” “一般关系的女朋友呢?” “不知道。” “……是吗?”不觉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改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望着我。那眼神像是在说,他不认为我在说谎,但也不认为村桥没有女朋友。 “那个……村桥老师的死因是什么?”对话中断的间隙,我试探着问。 他怔了怔,马上简短地回答:“氰酸中毒。”我没再问什么,这毒药的名字太普通了。 他接着说:“尸体附近掉着一个纸杯,装过餐厅的自动售货机卖的果汁,我们判断杯子里有氰酸化合物。” “是……自杀吗?”我把忍着一直没问的问题说了出来。 他的脸明显绷紧了:“这种假设可能性较大,但现阶段还无法下结论。当然,我也希望只是自杀。” 听他的语气,我下意识地觉得他认为村桥死于他杀。此时此刻问他有什么根据,他大概也不会回答。 大谷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最近周围是否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他说即使和村桥老师无关也没关系。 我犹豫了,不知是否该告诉他有人想杀我。事实上,看到村桥的尸体时,我脑子里最先掠过的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是不是替我而死? “有人想要我的命。”这句话到了嗓子眼,但就在看到大谷那猎犬般眼睛的瞬间,我又把它咽了回去。我想尽量避免让这个嗅觉灵敏的人来追查自己周边,再说我也答应过校长。我只对他说:“有什么发现我会通知你。” 走出会客室,我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感觉肩膀僵硬,也许刚才还是紧张。 惠子、藤本和堀老师在隔壁房间等着。一见到我,三个人都松了口气似的迎上来。 “时间真长啊,都问了些什么?”惠子担心地问。不知何时她已经换上校服。 “各种问题。照实回答了呗。” 三人还想问什么,但表情突然僵住了。刚才坐在大谷身旁做记录的年轻警察出现在我身后。 “杉田惠子……是吧?请过来一下。” 惠子不安地看着我。我默然点头,她也点点头,镇静地答了一声“好的”。 惠子进会客室后,我对藤本和堀老师大致说了问讯内容。听着我的话,两人脸上的不安神情消失了,大概是认为自己不会被牵扯进什么麻烦,放下心来。 没多久,惠子回来了,她的表情也稍有缓和。接下来是藤本,最后是堀老师。她出来时已过了八点。今天已经没别的事,于是我们四人一起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听他们说,三人所说的内容如下: 惠子是发现尸体的目击者,她对当时情形的叙述和我说的基本一致,只是她还是联系警察的重要角色。 藤本被叫去是因为他最后一个用了更衣室,警察询问的重点是,他在更衣室换衣服时,室内的情况和发现尸体时是否有什么不同,他的回答是“没注意”。 刑警对堀老师的询问基本上与更衣室的门锁有关,什么时候开锁进去,什么时候上锁出来,钥匙放在哪里保管,等等。她回答:“放学后我马上去传达室拿钥匙,三点四十五分左右开锁进更衣室,四点左右出来把门锁上,钥匙一直带在身边。”当然,这期间没人进出更衣室,她也没听到男更衣室有什么动静。藤本是三点半左右离开更衣室的,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问题。 堀老师还说,当时,女更衣室入口边上的储物柜有一部分被弄湿了,警察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此外,三人都被问及两个共同的问题:关于村桥之死是否知道什么线索,村桥是否有女朋友。他们三人都回答“没什么线索,也不知道村桥有女朋友”。我不明白大谷为什么这么关注“女朋友”。 “大概是办案的惯用手段。”藤本轻描淡写地说。 “也许,但我总觉得有点过于关注这个问题。”没人对我的话发表见解,四个人沉默着一起走向校门。看热闹的人群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堀老师突然冒出一句:“那个警察会不会认为村桥老师死于他杀呢?” 我不禁停下脚步,看着她的侧脸。惠子和藤本也跟着停下来。 “为什么?” “没来由……就那么觉得。” 藤本立即不分场合地大声说:“要真是那样,就是密室杀人了,太戏剧性了。”他像是故意说的,但我知道他是不想去认真思考他杀的可能性,这种心情和我一样。 我在校门口和藤本、堀老师道别。他们俩骑自行车上下班。和惠子互相看了看,我长叹一声,慢慢往前走。 “简直像在做梦。”惠子边走边喃喃自语,声音里没了活力。 “我也这么觉得,很难想象是现实里发生的事。” “会是自杀吗?” “不知道……”我模棱两可地摇头,但感觉这种可能性不大。村桥不是会自杀的那一类人,甚至可以说他属于就算伤害别人也要执著活下去的类型。这样,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他杀了。 我想起藤本刚才说的“密室”一词。确实,更衣室里形成了一个密室,但如同小说家虚构的各种“密室杀人”一样,这起事件里是否也隐藏着阴谋呢?大谷好像也指出过密室的某些疑点。 “门确实被顶上了?” “没错。你不也知道吗?” “是呀……”惠子的眼睛又开始思考。 车站到了。她和我坐的电车方向相反,过了检票口后我们就分手了。 抓着车厢里的拉环,我一边看着车窗外流逝的夜景,一边又开始想村桥的死。他不久前还在身边话不饶人,现在已不在这个世上。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只能一声叹息,可生命结束得也实在太仓促,没有留下一点生的余音。 可村桥为什么会死在更衣室呢?就算是自杀,那里也不是他会选择的死亡地点。假如是他杀呢?对凶手来说更衣室是最佳场所吗?还是有非更衣室不可的原因?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盘旋,不觉间电车到站,我步履蹒跚地来到月台。沉重的脚步让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疲惫不堪。 从车站到公寓大约要走十分钟。我搬家过来后一直住这套两居室的房子,因为没有孩子,还不显得狭小。 我步履维艰地爬上楼梯,摁响门铃。很久没有这么晚回家了。 响起链锁和门锁打开的声音,门开了。 “回来啦。”裕美子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我换了衣服,坐在餐桌前,稍稍平静下来。我把发生的事告诉裕美子,她吃惊地停下筷子。“自杀吗?” “详情还不知道。” “看明天的报纸就知道了吧? “嗯。” 我嘴上这么回答,内心却在怀疑。警方不也无法当场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吗?大谷锐利的眼神浮现在眼前。 “他的家人……一定惨了。” “是啊。还好他单身。” 我曾想过要不要告诉裕美子我也有性命之忧,但终究没能说出口。说出来只会让她担惊受怕,没任何好处。 那一夜怎么也睡不着,不光是因为村桥的尸体若隐若现。想着他的死,我的脑子越来越清醒。 他是被杀的吗? 如果是,凶手是谁? 和想取我性命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若是,动机又是什么? 身旁熟睡的裕美子发出均匀的鼻息。对她来说,素未谋面的丈夫的同事之死不过是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罢了。 我和裕美子是在以前的公司认识的。她素面朝天、沉默寡言、朴素淡然,和她同期进公司的女职员经常和单身男职员出去打网球、开车兜风,但她除了上司之外,几乎不和男职员说话,对我也一样,只在倒茶时说过一两句。 “那女孩不行,叫她也不来,即使来了也没劲。”不久,有人开始这么说她,于是她连年轻人的聚会也不去了。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有次我约她:“下班后去喝杯咖啡?”我想大概会被拒绝,不料她点头了,居然没有丝毫犹豫。 在咖啡店里,我俩几乎没有对话,只是时而我说两句,她点点头,至少她没主动说过话。但我发现,我追求的就是能和自己共度这种时间的女人,这种能让自己心平气和的时间。之后,我们开始交往,虽只是有了两人面对面相处的时间,却能让彼此相互了解。记得有次我问她:“第一次约你喝咖啡,你为什么会来?”她想了一下回答:“和你约我是同样的理由。”大概我们都是低调的人,有互相吸引的地方。 我从公司辞职当了教师后,和她继续交往。她除了对我说的话稍微多了点之外,和我们初识时几乎没有变化。三年前,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后,我们过着平凡的生活,只有一次曾出现危机。那是在结婚半年后,她怀孕了。 “你会打掉吧?”面对两眼放光来报告喜讯的她,我毫无感情地说。 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像是一瞬间无法理解我的话。 “现在还不能有孩子,我一直小心,怎么还会失败呢?” 不知是我的消沉说法让她伤心,还是“失败”二字刺伤了她,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因为最近经期不正常……可是,好不容易有的孩子……” 一听“孩子”,我更歇斯底里:“不行就是不行!孩子要等有信心养育之后再说,现在太早了!” 那天晚上她彻夜抽泣,次日我们俩去了医院。医生的劝说没有改变我抹杀幼小生命的意愿。表面上的理由是生活困难,其实我当时的真正想法是当父亲太麻烦。一想到一个生命诞生到人世,他的性格会深受自己影响,我就对当父亲产生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 我不得不承认,那件事让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经常哭泣,而我那时也总不愉快。此后一两年,她常在厨房发呆,若有所思,直到最近才开朗起来,但关于那件事,也许她至今还没原谅我,对此我也无计可施。 不能让妻子操多余的心--这是我现在的想法。想着这些,过了凌晨三点才昏沉沉地入睡,但噩梦让我的神经根本无法休息。在梦中,我被一只白色的手追赶。我想看清那是谁的手,但越想看,影像就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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