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守家在地最方便了,很少跨省。所以,每一个来协和生孩子的外地病人,都有一个故事,或者一部旁人不知的血泪史。 今天剖宫产的是一个有前次剖宫产史的山西孕妇。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在当地县医院生的,没怀到八个月的时候,破水了,好不容易保胎保了一个礼拜,开始有宫缩,只能顺其自然让孩子出生。宫口开到6指时,胎心突然不好,赶紧拉去做了剖宫产,结果孩子出来时不哭,抢救十多分钟才有呼吸。 孩子出生后能不能在五分钟内建立起有效呼吸,也就是老百姓说的能不能敞敞亮亮地哭出声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也称生命的“黄金五分钟”。虽然早产儿的命抢救回来了,但是孩子大了以后不会走路、不会说话、面部表情扭曲,身体和四肢都异常地发紧,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两个上肢也是时刻都在比比画画,怪人一样。十岁时家长终于鼓起勇气带孩子到北京儿童医院看病,诊断为脑瘫,却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早期治疗机会。 这次怀孕,不知道他们两口子是找了熟人,还是花了大价钱,总之通过B超看过胎儿性别,发现肚子里头是个女孩,于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做剖宫产。 我问她:“为什么不做剖宫产?” 她说:“大夫,肚子里的这个是女娃,我们还打算再生个男娃。” 我说:“您已经剖过一次了,子宫上留有伤疤,我详细看过您的手术记录,上次因为是早产剖宫产,子宫下段形成不好,所以您子宫上的切口是纵行的,万一长得不结实,生孩子的时候子宫会被撑破的,医学上这叫子宫破裂,几分钟的工夫大人孩子的命可能就没了,还提什么生下一胎,还提什么生男娃、生女娃?” 她不吭声,但显然是无动于衷。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不准,你肚子里头可能是个男娃呢。” 她惊诧地盯着我说:“大夫,您是不是在说胡话?人家B超超出来的还能有错吗?” “我当然不是说胡话了,你以为B超是什么高精尖武器啊,不过是隔着肚皮看子宫里头的黑白影子罢了,只要你家孩子没落地,男孩女孩这事儿还真说不准。想方设法通过B超看胎儿性别的人多了去了,说是男孩,生出来却是女孩的我见多了。B超大夫最容易把盘曲在胎儿两腿之间的一小截脐带看成男孩的小鸡鸡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可还是不签字。这时候他丈夫来了,我把刚才的话又苦口婆心地和她家男人原封不动唠叨了一遍,总之,目的是让他们夫妻二人同意做剖宫产。 她丈夫说:“我们家隔壁的二嫂就是第一胎剖腹的,但是人家第二胎就自己顺生了,你们协和的水平难道比不上我们县城的小医院?怎么就不让我们生,非要给我们剖呢?” 我说:“不管是理论上还是事实上,做过剖宫产的女人再次怀孕都是有可能顺生的。但是你老婆不一样,她上次是未足月剖宫产,子宫上的切口是纵行的,也叫古典式剖宫产,再次怀孕发生子宫破裂的风险相当高。一旦子宫破裂,谁也承担不起这后果,一尸两命说的就是这种人间悲剧。协和不是不能帮您生,协和是不能拿您老婆孩子性命去冒险,你听明白了吗?” 丈夫皱了皱眉头,我感觉他似乎动心了。他接着问:“大夫,我听人家说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剖两回,剖过两回以后就没法再怀了,是吗?” 我说:“剖宫产确实是一次比一次难做,但绝对没有只能做两回的说法,剖过三回、四回的也不在少数,而且只要手术顺利、身体恢复得好,再生一个应该是没问题的。” “大夫,不怕您笑话,我们第一个孩子脑瘫,肚子里的这个是女娃,不论好不好,我们肯定还得要再生一个男娃,农村里没有男娃不行啊。” “我明白,我不笑话你,你们的难处我知道,你们两口子早就知道这是个女孩,没有把她引产掉,我已经是非常尊重和佩服你们了。” “佩服个啥,我们就是农民,大道理也不懂,村里确实有很多家都引产过女娃,听说往肚子上扎一针孩子就死了,生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有模有样的小人儿,真是罪过,我们干不出那事儿来。” “举头三尺有神明,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那,大夫,我还听人家说……” 现在的病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宁可听信“院子”里说的,也不相信“院士”说的。趁着短时间内互相建立起的些许好感,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果断打断他:“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提人家说了,也别再道听途说,你就听我说,我是你的主管大夫,我保证对你负责任。”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及一心为他们好的打断和武断,最终引领这对夫妇做出了理智和相对安全的选择。 这一台手术由许教授带着琳琳做,我管接新生儿,庞龙回产房看家去了。 剖宫产的手术台下一般需要两个人,一个巡回护士,一个产科医生,产科医生负责新生儿,这个活多年来在协和叫作“接孩子”,是指在手术台下把从子宫里捞出来的新生儿接过来,放到开放暖箱上,擦干、保暖、吸痰、适当给予刺激,协助孩子顺畅地哭出人生的第一声腔调。然后处理脐带,戴上写有孩子和母亲信息的手腕条,最后安全地把孩子护送回产房交给护士。护士帮孩子洗过人生第一个澡后,包得香香暖暖的放在母亲身旁,就大功告成了。 许教授捞出孩子后,琳琳利落地断了脐带,我在台下接过热气腾腾的宝宝一看,天啊,被我说中了,真的是个男孩。 我用开放暖箱里早就烘烤得热乎乎的大毛巾迅速擦干宝宝身上的羊水,摆好他的头,一边叼着吸痰管清理呼吸道,一边惊讶地看着他不停乱动的两腿之间比宝塔糖还略小一号的小鸡鸡。我用手指轻弹他的小脚心,哇,响亮的哭声回荡在整个手术间里,引来两个隔壁等待麻醉还没上台的外科大夫过来看热闹。我回头看了看产妇,她大颗大颗的眼泪正扑簌簌地往下掉。 许教授在手术台上肯定已经感到了她身体因为抽泣导致的剧烈颤抖,说:“这幸福的哭泣让我们没法下针了,心情我们理解,但是再坚持一下下好吗?您再抽抽搭搭,肚皮缝歪了我可不管。”这话说得手术台上的产妇又破涕为笑,肚皮仍然颤动。许教授在半空中举着持针器和镊子,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大眼睛看着麻醉机上跳动着的各项生命数字。我能猜出她因为幸福的无奈口罩下面高高翘起的嘴角。 婴孩的第一声啼哭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重要了,对家有一个脑瘫患儿的母亲来说,这哭声显得更加重要。作为一个没有专业知识的普通老百姓,在内心深处,她一定千真万确地认为,上个孩子的脑瘫就是因为生出来时没哭明白造成的。而实际上,虽然宫内缺氧和新生儿窒息是脑瘫的主要原因,但是对脑瘫患儿的回顾性研究发现,很多脑瘫孩子出生时根本就没有窒息,也就是说,很多孩子出生时哭得响亮,可还是脑瘫了,很多意外在妈妈的肚子里早已注定。 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专挑这些不容易让人接受的客观事实说,但是,在替产妇喜悦的同时,我们必须记得再过上几天,等她抱着孩子出院回家时,在交代别的注意事项时,一定要顺带说上一句:“您有过一个脑瘫的孩子,这个孩子虽然现在很好,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多观察,定期来儿科随诊,不太严重的脑瘫只要及时发现并且及时进行康复训练治疗都是有希望的。” 医生总是多虑的,医生看一辈子病,似乎永远都在寻找表征和病因之间的关系,但是,在一些病例中,因果之间永远存在矛盾,永远有特例、有意外、有我们解释不清的事情,这让我们的内心不像普通人一样单纯,不像普通人一样容易确信,我们的幸福指数总体不高,或者也可以说,让我们幸福的兴奋点似乎永远和普通人不在一个层面上。即使在产房,在手术室,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快乐也只是属于他们的,医生的内心,永远专心注视背后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和隐秘玄机。 结扎了脐带后,打好手腕和脚腕条,我左手拖着宝宝的脖子,右手拎着他的两只小脚丫,把屁股递给他妈妈看,边说:“快看看,大惊喜,是个儿子。” 她立即停止了刚才的喜极而泣和破涕为笑,瞪大眼睛惊诧地问道:“这是真的吗,大夫?” “眼见为实,您自己看。” 她用力把头扭向我这一侧,一边盯着孩子的小鸡鸡一边说:“真的,真的,是个带把儿的,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我说:“这里凉,我要先推孩子回产房,孩子洗完澡后再和你会合,到时候看个够。” 她连连说:“快去告诉我家男人,他有儿子了,他有儿子了!”她一边说,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推走婴儿车的我,一直将我和车以及车里的孩子目送到手术间门口。 我推开手术室的大门,朝外走廊喊了一句:“王艳的家属在吗?”从众多的手术等候人群中哗啦啦一下子冲出足有七八个家属。我对孩子爸爸说:“恭喜,是个男孩,大人孩子都挺好。” 孩子的爸爸听到是个男孩都傻了,死死地瞪着我,一双浸满汗渍的大手狠劲地抓住我的两条细胳膊,连珠炮似的问:“真的吗?真是男孩?真的是男孩?” 我说:“嗯,没错儿。” “大夫,没抱错吧?” 我说:“怎么会呢?整个手术室里这个时间段只有你老婆一个人在做剖宫产,想抱错都难。你们继续留在这儿等产妇,我先送宝宝回去,孩子洗完澡后正好大人也回病房了,一家人再团聚。” 他说:“那是B超看错了?妈的,我塞给那大夫500块钱呢。” 我说:“反正眼见为实,这就是你儿子,你看,他的小眯眯眼和你多像啊。” “嗯,像我,确实像我,像我的小眼睛。哎,大夫,孩子哭得好吗?” 我说:“放心吧,哭得响着呢,把我们手术室的房盖都快掀开了。” 听着身后一家老小的欢呼和互相祝贺的声音,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这幸福感分享自这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夫妇,一份喜悦在和别人分享时,它确实变成了两份喜悦。此时,喜悦、幸福、成就感化作能量和动力,我不再觉得累,推着孩子快步走回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