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入味”,是我从古人的以下这些话中间概括出来的一个说法:“读书须到不忍舍处,方是见得真味”(朱熹);“弃书册而游息时,书味犹在胸中”(黄庭坚);“睡余书味在胸中”(陆游,诸说俱见《潜邱札记》引)。 关于读书读到“见得真味”,在这里略举一两个有趣的例子。13世纪中叶,华北有一个名叫刘德渊的士人,某夜与另一个读书人“对榻学馆”。半夜三更,他突然起床,把同屋者摇醒,说:“我对汉朝诸葛亮的言论忽然产生一种不同看法。可惜未能与他生在同时,否则一定要当面向他指出来。”这大概就是陆游所谓“睡余书味在胸中”。否则他怎么会在三更半夜这么激动地从床上爬起来? 另一个是司马光的故事。这位老先生罢官退居洛阳的时候,成天用读书打发日子。一天早晨,有一个学生去拜访他。老先生见面后兴奋地向学生宣布曰:“昨夕看《三国志》,识破一事。”于是叫学生搬出《三国志》和《文选》,当场检阅有关曹操《遗令》的记载。 我们知道,人既然要在临死时留下遗嘱,必定会选择最紧要的事情来交代后人。曹操的《遗令》有数百言之多,细及“分香卖履”之事,即怎么样分配家里积存的香料。中国香料多从外国进口,这在当时算是一种很贵重的物品。《遗令》还嘱咐众多婢妾都要学习编织绣鞋,好出售补贴家用。对“分香卖履”这一类琐细的事情,曹操说得再详细不过,可对他死后如何处置曹氏与东汉王室的关系问题,或者说是否以魏代汉的问题,却一字不曾提及。这件事使司马光久思而不得其解。那天晚上他对这个问题突然有了答案。所以老先生问他的学生曰:“《遗令》之意为何?”他的学生回答:“曹公一生奸诈,死到临头,总算吐出几句有点人情味的话。”司马光大呼不然,他说:“此乃操之微意也。……操身后之事,有大于禅代者乎?今操之《遗令》,谆谆百言,下至分香卖履之事,家人婢妾,无不处置详尽,无一语语及禅代之事。其意若曰:禅代之事,自是子孙所为,吾未尝教为之。是实以天下遗子孙而身享汉臣之名。” 司马光凭着厉害的眼光,久经思考,总算窥破了曹操遗令中的“微意”。他对《遗令》的分析,非常符合曹操一贯的思想动态。曹操对自己作为汉室重臣的身份,是看得很重的。他曾明白表露,自己本来的志向,只望能够封一个侯,死后可以在墓前立一块碑,上书“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想不到时代把他簇拥到成功的顶峰。他自我赞许说:“奉国威灵,仗钺征伐,处小而禽大,推弱以克强。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志得意满的心情跃然纸上。可是笔锋到这里突然一转:“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所以他说,历史上有两个人物最与他的心相通。一个是西周的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另一个是被秦二世冤杀的边疆统帅蒙恬。因为他将兵三十万,势力足以叛秦,却接受秦二世的命令,自杀身亡。他说,他每读这两个人的事迹,“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可见曹操虽然明知在他儿子那一代必有代汉之事发生,但他自己还是想保全臣节。简单地把这样的想法斥为“虚伪”、“奸诈”,并不见得就符合实情。 司马光对自己能窥破曹操心事颇为得意,他说道:“此《遗令》之意,历千百年无人识得。昨夕偶窥破之。”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告诫学生:“非有识之士,不足以语之。”这位被老师视为“有识之士”的客人真是受宠若惊,连忙反过来恭维老师说:“非温公识高,不能至此。”吹捧归吹捧,司马光的如炬目光,不能不使我们佩服。这种眼光,与他“见得真味”的读书法当然是息息相关的。 提倡读书要存“疑”、要“入味”,不等于说就可以对文本作任情随意的主观发挥。毫无约束的“疑”,会变成“疑心生浪鬼”;毫无规定性的“入味”,会引得人走火入魔。为此,在读书时保持一种“大其心”而“使自得”的精神状态,也就显得特别重要。 “大其心”而“使自得”,是说读书“当玩味大意,就自己分上实着体验。不须细碎计较一两字异同。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或者如程颐所说:“读书当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存疑),则圣人之意见矣。” 疑与入味,都应当避免过分的、刻意的人为操作成分,尽可能追求一种自然而然的认识过程。完美实现这一过程,关键在于要保持一种平心、易气(即气度舒坦、平易)的精神境界。平心易气,换一个说法,即“须放心、宽快、公平以求之”,或曰“须是大其心,使开阔”。大其心之所以必要,因为“心大则百物皆通,心滞则百物皆病”(俱见《近思录》引)。心大,百物皆通,对世间万物的理解自然达成,这叫“优游涵善,使自得”。所以宋儒认为“大抵学不言而自得,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这里所谓“安排布置”,指挖空心思的纯主观臆测,指过分地依赖于各种人为技巧或手段,对文本作牵强附会的过度解释,指拿某种绝对的、主观的、一成不变的尺度去衡量人间和自然世界。 如果允许我略微离开一点本题,那么我要强调,平心易气,或者“大其心”,不仅是一种读书态度,在宋儒那里,它也是一种更广泛意义上的为人处世的态度。古人说:“士大夫视天下不平之事,不当怀不平之意。平居愤愤,切齿扼腕,诚非为己。一旦当事而发之,如决江河,其可御耶?必有过甚覆溺之至”。此种心态的人,宋朝就有一个典型在,那就是王安石。可以说,这就是宋朝以及后来诸多中国政治家与王安石的根本对立之处。儒家讲“视天下不平之事,不当怀不平之意”,那意思不是说人不应该有是非好恶的基本立场或基本态度。儒家追求自己的政治和道德理想,态度是很执著的。但他们反对通过激烈的、颠覆性的社会动员手段去达成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们向来对革命所天生带有的偏激性质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当然,革命在有些历史场合很难避免。在这时候,儒家的立场就显得有点保守。但当革命出现“如决江河”、“矫枉过正”的局面时,儒家立场的合理性就较容易被人们认识了。这当然是另一个话题。因为对“不当怀不平之气”一句很容易引起误解,所以在这里附带说几句。 “贵自得”还有一个意思,即强调通过直接地接触文本去感知和体察它的丰富涵义,而不须经过有些不必要的中介环节隔靴搔痒。在这方面,章学诚有一段话已经讲得极透彻。他说,文章的佳胜,只有靠读者自己去体悟,是他人无法代劳的:“如饮食甘旨,衣服轻暖,衣且食者领受,各自知之,而难以告人。如欲告人衣食之道,当指脍炙而令其自尝,可得旨甘;指狐貉而令其自被,可得轻暖,则有是道矣。必吐己之所尝而哺人以授之甘,搂人之身而置怀以授之暖,则无是理也。” 学问要靠自己体会得来,否则即使拿了别人的正确结论来高谈阔论,仍未免变成一种落实不下来的空言,难免于己于人都不济什么事情。朱熹举例说:“曾见有人说《诗》。问他《关雎篇》,于其训诂名物全未晓,便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某因说与他道:‘公而今说《诗》,只消这八字,更添”思无邪“二字,共成十一字,便是一部《毛诗》了。其他三百篇,皆成渣滓矣!’”他又举某人用“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来概括程颐的《易经传》说:此说固然好。“然须是看得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都有下落,方始说得此话。若学者未曾子细理会,便与他如此说,岂不误他?” 关于如何读书,我们已经进行了五次漫谈。主要是从古人的读书法切入对阅读基本功和阅读境界的讨论。有一个人的议论,反复被我在这个漫谈中引用。这个人就是朱熹。他是中国文化传统完成从唐到宋的转型过程的终结者和集大成者。这次转型的历史成果,也就是所谓程朱理学,曾长期被我们看作是扼杀人性和压制思想自由的封建反动学说。但这样的看法其实是极端片面的! 朱熹在教育学生的过程中说过的许多话,后来被他的学生们回忆、收集起来,编成一部大书,叫《朱子语类》。其中有两卷是专门谈读书法的。对这个问题有进一步兴趣的听众,我建议你们去把这两卷找来,自己读一读。 读书是我们一生中学习的重要途径。读书本身也需要学习。现在让我把我们在这个漫谈节目中讲到过的看法,编在一首打油诗里,作为这次节目的一个小结:熟读精思手勤动,句句钻探不放松。看出罅缝须善疑,心自宽快气优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