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事物掀起盖头露出颜面,世人总要上前摸脸捏脚对其验一番身。说来也怪,精英阶层的专家与普罗大众本来长着同样的肉质舌头,但面 对同一碟菜,往往会吃出不同的口感。时尚摄影刚出来见公婆时就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代表精英阶层的艺评家们觉得它太浅薄,涂脂抹粉的, 有倚门卖笑之嫌;可大众偏偏喜欢它。 我是非常喜欢时尚摄影的,没办法,身为草根,天生就是这么浅薄。我喜欢的时尚摄影家是英国的塞西尔·比顿(Cecil Beaton),他吸引我目光的照片是这张《奥黛丽 · 赫本》(图1)。 年轻漂亮的女人总是惹人爱怜。许多人都拍过赫本,著名的有尤素福· 卡什和霍威尔· 柯南 (Howell Conant)。尤其是柯南于1961年拍摄的在《蒂凡尼的早餐》里穿纪梵希时装的赫本(图2), 简直就是横在摄影家面前难以翻越的高山。比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 山行,他拍摄于1964年的这幅赫本独辟蹊径,拍出了跟柯南不一样的趣味。 比顿跟柯南用的都是浪漫主义的拍摄手法。柯南的浪漫主义暂且称为早期浪漫主义,它的特点是做减法,拍出来的照片简约、清纯、无欲 无求,尽量弱化人间烟火气。比顿却是来做加法的。他用大帽子来锦上添花,又用酷炫色彩来添砖加瓦,帽子的檐边还要翘起来,像莲瓣的边缘。耳朵上点缀着珍珠坠饰。虽是白衣,可是镂空的设计透出隐隐的肉色,还要在上面装饰出花纹。整幅照片,繁复,有一点儿奢华。这幅照片是电影《窈窕淑女》的剧照,比顿凭借这部电影,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服装与布景设计奖。 他的《查理斯 · 詹姆斯的时装》(图3)更能体现出奢华的特点。画面上,水晶吊灯、印花地毯、雕花墙饰、咖啡杯、泛着各种温润光泽 的迪奥曳地长裙等物什通力合作,营造出悠闲奢靡的午后时光。在比顿这两幅作品里,早期浪漫主义摄影的清纯之气已不复存在,代替它的是散发着华丽气息的贵族气派。他为 1964年6月版的美国《时尚》杂志拍摄的《奥黛丽 · 赫本》(图4)以及在 1948年拍摄的《时装》(图5) 也有这样的特点。 时尚的发展需要一定的土壤,必不可少的是富足的生活与自由民主的空气,离开了这两点,时尚只能是假时尚,或者是舶来的二手时尚。因为只有饱暖了,人们才能有闲工夫追寻更丰富的生活。有了寻欢的本钱当然不够,时尚是前卫的,最容易触怒保守势力,所以时尚只能在自由民主的氛围里才能开花结果,否则一露头就会被掐死。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巴黎是地球上最富庶的地方,同时又流淌着兼容并包的空气,因此,时尚从巴黎发源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比顿之所以成为时尚摄影师,一方面有殷实家境垫底,另一方面, 宽松的家庭和社会教育环境也是成就他的强劲东风。棍棒教育和填鸭式教育适合出产自大狂和奴才,即使一不小心成了时尚摄影家,拍出的作 品也没有新意。或者调调阴暗,是不自觉投射出来的压抑与屈辱。 1904年,塞西尔 · 比顿出生于英国伦敦的富贵之家,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木材进口商。上小学时他开始摆弄一个箱式相机,十三岁时就能拍摄大型舞台剧照。有一天,他看到 1893年1月9日的BOOK杂志上刊登的梅亚拍摄的时装照,从此确立了自己的拍摄方向。在剑桥大学学习期间,他又爱上了绘画和舞台艺术,为了追寻心中的艺术女神,他中 途退学,远游威尼斯。返回英国后,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拍摄了崭露头角的艺人西特 · 埃尔并举办了个人摄影展,引起人们的注意。1928年冬天,比顿受邀到美国发展。慢慢地,他成为在欧美有影响的摄影家、作家、画家、舞台和服装设计师。他一生出版了二十多本书,还在纽约出演过《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演出中的舞台美术、服装都是由他亲自设计。 时尚摄影的精髓是创意,需要敏锐的思考,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 也需要对世道人心的洞察。具备了这些,拍摄时才能选出独一无二的角度,让人耳目一新,从而吸引观者,并引领社会、文化甚至性观念的转变。因此,时尚摄影家的拍摄手法常常是前卫的。 比顿就有一些照片,从中已看出超现实主义的特点。比如拍摄于1932年的《玛琳 · 黛德丽》(图 6)。画面中只有玛琳 · 黛德丽的脸, 身体的其他部位都隐去,打眼一看,玛琳·黛德丽好像漂浮在暗影里。旁边洁白的花,也浮在暗影里,轻盈如魂魄。这样的一张构图,颠覆了传统的摄影构思。1944 年,美国的时尚摄影家约翰 · 罗林斯为《时尚》 杂志拍摄过一幅照片(图 7),画面上也只留女子的脸与手,其他统统隐去——比顿独具特色的摄影构图,十多年后还在被摄影家们借鉴。 “有创意”是时尚摄影家的必备条件之一,但是有些有创意的摄影家由于长期没有戴笼头,难免变得狂放不羁。狂放不羁是把双刃剑,用 在艺术创作上可以出新,付诸生活却容易招祸。比顿就因此招致过滑铁卢。1938 年,比顿在当年第二期《时尚》上拿犹太人打趣,说“安德 鲁先生的舞会,吸引了所有可耻的犹太佬”。这下捅了马蜂窝。虽然他 供职的集团迅疾发表了法律免责声明,收回了发行的杂志,并修正内容重印了十三万份,可覆水难收,集团最后只好将比顿解职以消民众的怨气。 比顿禀性难移,没有因此改掉随性而为的纨绔习气。1946年春天, 比顿为葛里泰 · 嘉宝拍摄了一组肖像照,本来跟嘉宝约好只能由《时尚》杂志从十三张照片里选一张刊用,可是比顿怂恿杂志的艺术总监亚力山大 · 利伯曼将十三张照片全部刊发出来,引得嘉宝大怒。 1972年5月,比顿发表了日记集《快乐岁月 1944—1948》,难辨真假地宣扬跟嘉宝的露水情缘,并记录了20世纪上半叶一些同志艺术家的私生活。这不但招致嘉宝断绝了跟他的交往,也让人们把比顿的私生活翻出来——比如他少年时的变装癖,在英国“光彩年华”俱乐部里 跟同志艺术家威廉 · 沃尔顿、设计师惠斯勒等人的交往,与同志作家杜鲁门 · 卡波特说不清道不明的“笔友”关系...... 好在比顿生活在世风开化的欧美,人们也深信,身上不招一点儿灰、每寸肌肤都又红又专的那不是人,那是木偶或者伪君子。因此他们在评判一个人时总会一分为二,不会把任何人想得那么好,也不会把任何人 想得那么坏。更重要的是,人们也不会要求别人去过约定俗成的生活——他们也没有约定俗成的生活,一切都以法律为准绳,只要你不触犯法律, 穿什么衣服过什么生活就都由自己说了算。 比顿的作品很适合在闲暇的午后或者寂寥的深夜翻看,画面里的沙发、咖啡与美女帅哥......为你准备好了所有的背景,只要你抬抬脚,就走进了他编制好的华丽春梦里。我这样意志薄弱的软骨头面对此情此景从来就无力抵御,多少个闲暇午后或者寂寥深夜,我一次一次走进他设计好的华丽春梦中,流连沉溺,不想再回到这人声喧哗的滚滚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