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所为何故?——《美丽新世界》
2011-02-28
我决定再写一篇怪胎书评,如同上次我看完《1984》竟然没绝望一样,这次我要说:我觉得《美丽新世界》里的社会挺好的。
其实这书看了有一阵子了,今天只是在地铁上翻看《娱乐至死》时又想了起来。今天所写的可能遗漏了一些,不能再现那个时候的完整想法;况且自从我被杂事缠身之后,能静下心来思考的时间越发的少,想的肯定没有以前深入(这对正在读研的我而言真是个讽刺)——以上都是预防针。
不过我觉得,我的想法,无论对错深浅,还是值得被记录下来。而且我真的是、真诚地、没想明白,所以欢迎批驳。
(熟悉我风格的都知道,肯定要剧透,所以想先看原作的绕道罢。)
《美丽新世界》刻画了在未来,家庭的概念被取消,胚胎国有化,社会被分为Alpha、Beta、Gamma、Delta、Epsilon五个种姓。自在胚胎期,阿尔法就得到最好的养料供应,出生后得到完整健康的心理建设,他们将来会成为知识分子、社会的顶层精英;贝塔是技术人员,聪明,但缺乏宏观意识和反省能力;伽马是军人和服务人员;代尔塔从事维持性工作和轻体力活;伊普西龙在胚胎期就被减少氧气供应而刻意塑造为半白痴,从事重体力活。而且出于节省原料的关系,通常不需要保证胚胎质量的低等种姓会通过外界刺激使其裂殖成96胞胎之类的(这个确实比较恶心。)胚胎工厂保证了将来要在化工厂工作的工人从胚胎期就熟悉和喜欢各种化学物品的有毒气味,比如说在提供化学刺激的同时提供双倍血氧,这样当他们将来在那种环境中工作时,他们就会觉得是快乐的;胚胎工厂还保证了,高种姓的人身高一定高过低种姓的人,使低种姓对高种姓有一种天然的服从感。不仅如此,在胚胎发育为婴儿后,在生命初期给他们各种心理条件的刺激,低种姓的婴儿会在拾起书本后体验到地板通电,反复多次,由此在未来的岁月中他会始终对书本有厌恶感。
不仅如此,在少年期,学校便鼓励孩子们进行性游戏,成年以后也不存在婚姻制度,你可以和任何一个两情相悦的对象直接进入缠绵阶段,也可以随时离开,女性内衣的腰带会每月定期渗入避孕药所以不用担心怀孕的问题;在领取每月薪酬的同时你便可以领取到一种叫做“唆麻”的毒品,当然,只要不在短时间内大量使用,它对健康的毒副作用是非常小的。社会鼓励你在享乐中释放激情,从而达到胚胎工厂的标语上写的:“社会稳定本分”之目标。(而《1984》中的世界则是通过反对性爱来积蓄足够的激情好唤起对老大哥的崇拜和对敌国的仇恨,两书的观点在这方面显然一致了,非常有意思。不过奥威尔的写作水平显然不是赫胥黎可以比拟的。)
那么,低种姓为何不反抗呢?伊普西龙的处境确实很惨(尊严方面,虽然高种姓的人也未必会羞辱他们……然后其实他们的各种福利也很好,只是待遇是最低的),但是他们自己感觉不到,所以他们没有造反之心,当然偶尔会在领取唆麻时出现骚乱,这时警察不是拿枪镇压,而是拿来唆麻香气释放器,最后骚乱者就会泪流满面地像多年的老朋友般彼此地拥抱在一起。这个社会如果说有希望改变,必须得把希望寄托于阿尔法种姓者,也确实有一些这样的人,对社会产生疑惑往往起源于发现这个社会其实已经不需要真正的发明创造、知识更新、文明进步了。但,至少在这本小说中,最后是这个稳定压倒一切的社会胜利了,他们中的大部分最后还是选择留在这个社会中,少部分异类被流放到一个小岛上,从此在那里和所有想追求真正的知识和创造的他们的同类成为一个小同好会类型的组织,但不再干涉他们原来所处的社会。
按照总统所说,他们还曾做过一个社会实验:由全部的阿尔法组成一个社会。但所有人都想去做更高级的工作,本来说好了轮流执政,结果却总是出现当政一方尽可能延长自己的执政时间的情况;或者执政方没有这么做,但暂时处于低位职位上的人总是这么觉得。最后爆发了内战,20多万人被战争耗至只有3万多人,残存下来的人中大部分都明确表示,想回到原来有其他低种姓人的社会。于是这个实验宣告失败。
我倒是觉得这个实验显然有问题,阿尔法的竞争心肯定被人为设置得过高了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以及,明明知道外头还有一个可以终身当贵族的世界在作着对比,当惯了大爷的不习惯平等,好比抢习惯了拿不惯工资。
故事的主角应该是那个从保护区出来的野蛮人,从小靠读莎士比亚来识字(最近看的另一本书里也有拿莎士比亚作品来给孩子认字的情节,而且也是个穷人家),可以说从小浸淫在对古典文明的崇拜中。他对贝塔种姓的美女列宁娜心怀渴望,但是当列宁娜主动想和他发生关系时,却破坏了他心中的古典(悲剧)爱情故事情节,于是他骂着“婊子”把她赶走了。他痛恨唆麻,觉得多胞胎的低种姓人群非常恶心,他和总统的对话可说是书中探讨什么是幸福。总统有几句话非常值得人深思:
“我们所处的世界跟《奥赛罗》是完全不同的。要知道没有钢,你不可能造出汽车,同样的道理,没有社会的动荡不安,你也就写不出那样的悲剧。”
“在人们心里,稳定不如动乱热闹;心想事成也不如曲折离奇来的动人,更不如抵抗诱惑或是为了抗拒激情和怀疑来的引人入胜。幸福从来就不会显得伟大。”
“科学的每个发现都有着潜在的颠覆性,科学有时也不得不被看作可能的敌人。”
“跟幸福相对的不只是艺术,还有科学。”
而当野蛮人说:“我要的不是正阳的舒服。我需要上帝!诗!真正的冒险!自由!善!甚至是恶!”
总统回答他:“实际上你要求的是受苦受难的权利,甚至包括得梅毒的权利。”
野蛮人后来不得已离群索居,但又被娱乐记者当成报道热点而不堪其扰,最后上吊自杀了。
我想,我之所以会在看完书后倾向于总统这一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对野蛮人那些行为和想法不是很喜欢,他刻意的苦行,面对爱情时拧巴别扭的表现,对莎士比亚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完全体现出一种人类文明的强烈自恋(本人曾经曰过:人类凭什么能自认为就比动物更高贵呢?),是对文化和超我的彻底屈从。他所要求的自由,是人类最大的幻觉,自由是最不可能的。并且,对自由越敏感,你越容易感觉到不自由;相反,越是无知的人,反而越是容易感觉到自由。对自由的追求往往有种悲情色彩,因为它本身不存在。这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什么都有代价。当然有人会反驳说:你可以选择要付哪种代价,这就是自由。可是“不思虑”的自由,为什么就不被当做自由了呢?除非一个人能够拥有无限的时间,否则有限的生命终究不自由。
以前看过我博客的朋友大概能想起来我也是在这里激情万丈地歌颂过自由的,我说过:“只有当一件事情是自由选择的,它才是美好的。”但在这个句子中,真正占上最优先席位的,是“美好”,而不是自由。更确切的说,我本人之所以追求自由,是因为我觉得自由了以后我能更幸福。而“为自由而自由”是不是称得上“被自由所奴役”呢?艺术有时是幸福的大敌,这很好理解——美不一定是善的,日本人为了追求唯美做出过的事不必再提;而道德也经常和苦行、贫穷、压抑联系在一起。幸福是心境的平和,是能够正视和满足自己的需要,基本上跟卓越、超越、超我什么的无关。如果我可以不追求自由也能感觉到很幸福,也没有教育和文化要求我这么做,我就不会这么做。我刚好不信上帝,又信任心理学:认为出生初期的环境刺激对人一生影响巨大,所以我倒是真觉得,美丽的新世界里,如果人人都是幸福的,这真的很不容易,好像没有什么特别要推翻它的理由。
唯一有点疑惑的是:《1984》和《美丽新世界》里都认为人是一定要分等级的,而如果拥有反省能力的人太多了,社会必然不稳定。历史上法国大革命时期人们倒是觉得为了追求至善的人性,动乱和流血都是很浪漫的,现在恐怕很少有人能这么想吧(我希望……),稳定能不能压倒一切或许是个问题,但稳定必然是很重要的。
但,在美丽新世界那样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为什么不能让机器代替伊普西龙和代尔塔的工作呢?还是说人们确实需要看到有人处在自己的位置之下才会感到愉快,那为什么这一点不能在出生初期进行矫正呢?这个社会既然已经不需要进步了,何必要那么强的竞争心?况且,社会等级成熟至此,在我看来最大的作用就是防止竞争中的丑恶。虽然说伊普西龙们对于尊严可能毫无感觉,但是如果看不到他们恶心的样子,阿尔法们会不会自我感觉更好一点呢?至少他们应该对自由、尊严什么的,都有概念,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平等了……
这篇反乌托邦小说的主题思想大约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越少完美,越多自由”。但,我不觉得这个世界有多完美,它只是人类文明的一具合适的棺木,自此人类终于又和动物一样,正视并顺应了自己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