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
2008-07-21
对于同一个人的评价,来自亲友与来自对手是完全不同的。看回忆文章,前者笔下慈祥的父亲、贤惠的妻子、博学的师长、坚定的战友……落在后者眼中,则可能是蛮横的学霸、卑劣的叛徒、睚眦必报的小人。性情使然,我自己总是会不由自主倾向前者多一点。在人性方面,看法会比多数人更加宽容。
这原因不是恕人,更重要的倒是自恕。总忍不住想,换了自己在当时当地会如何做,又能如何做。倘若发觉自己也做不到,便立行宽宥,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因之二是矫枉,不可否认,士大夫传统责人常常过苛。仁义道德稍犯其一,便将人一笔抹煞,打入另册,且多诛心之论。之三则是常情,不论亲疏,只论交往,朋友亲人之间的了解本就多过外人臆测,即使将刻意粉饰的部分刨去,剩余的勾勒也较他人更加丰满。
在笔花六照中看到学者金应熙的名字。金是陈寅恪弟子,大跃进中曾贴过陈的大字报,最终导致师徒反目。然而细究其生平脉络,则从早期的左倾学者到后期的承继师学,却又是时势推演,顺理成章。潮流浩荡,当年的理想主义者终究难免随波浮沉的命运,而这些纷乱,身在局中者如何看清?书中谈到金在研究四裔学时,对沙枫从事的时事报道工作深表羡慕,说自己研究的是古代的‘死去了’的东西,对方熟悉的是现代的活事物。这个理由,大概是放弃师学的初衷。虽说可惜,却不难理解。对此,梁羽生评价道:“他受乃师的影响致力四裔学,受时势的影响放下四裔学,原因固明明白白,感喟亦自自然然。是诚所谓剪不断理还乱也。”——明明白白,自自然然——这八字评语一出,便知他确为金应熙的知己。
出世与入世,读书人的摇摆不定大多在此。皓首穷经,不如投笔从戎;经纶世事,又思急流勇退,是进也忧、退也忧。盖中国士子自小便受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育,家事国事天下事,想不关心而不可得。文学艺术和政治联系之紧密,固然是一大弊病;倘若完全割裂,千年文化也就断了根,这是一个回避不了的命题,不是简单批驳就可以解决的。另一方面,书生经纶终逊于政客,所谓帅才不及帝王术,兵书不如圣诏书,精英式的理想主义长于论事,拙于任事,于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理想的实现最终必须要以理想主义的牺牲为代价,看似讽刺,却是冷酷的现实。
因此想,人总是难免受到来自外界或自身的困扰,做出“不像自己”的事情来,甚而至于完全背离,判若两人。但无此困扰,则不见光辉。始终如一坚守原则、固持理想当然值得钦佩,可是那些与自身理想原则矛盾之处,也是真实的人性、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