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波伏娃与《女宾》
2016-10-14
我怀疑读者如果无法自行想象朗索瓦丝和皮埃尔就是波伏娃和萨特的化身,便很难对这部小说产生浓厚的兴趣。因为波伏娃似乎没有心思对人物进行较为立体的塑造,而只是让他们在时间中不断变幻着,唯一不间断清醒着的,就是弗朗索瓦丝或者波伏娃本人的意识,这种意识笼罩了整部小说,使它罩上了令人不快的主观阴影。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弗朗索瓦丝会认为自己喜爱格扎维埃尔。她把格视为一个天真可爱的小东西,没有认真对待,对她的想法感到无足轻重,却又把她放在自己身边,似乎将自己视为一个庇护者,带有深深的自恋。然而纵观全书,无论是叙述者弗朗索瓦丝还是波伏娃本人,似乎都并没有真正刻画出、也就未必真正了解格扎维埃尔,而且,她们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去了解这个女孩,也缺乏与其深入的沟通,实际上,在小说中,弗朗索瓦丝一直没能与格扎维埃尔进行真正的沟通,她能看见的只是她年轻光鲜的外貌上无数细微的差别变化,以及她似乎总是为了激怒别人而故意做出的言行,她从未进入格扎维埃尔的内心。
但我们几乎走遍了弗朗索瓦丝的内心,就像走进小说开篇的剧场——那个“硕大的空心薄壳结构”的内部,而这个壳子里的事物之所以能够具备意义,只是因为弗朗索瓦丝的喃喃自语触及了它们,也正因如此,我们几乎获得不到弗视角之外的感官。少部分以伊丽莎白和热尔贝视角的叙述因而显得新鲜,但这些叙述太快地又转回弗那喃喃自语的内心。弗朗索瓦丝几乎不与别人进行真正的对话,面对外界,她“几乎永远不去费心表述自己的思想”,为何如此?因为她完全活在自己思维的世界中,她无法真正地从客观角度理解他人,而是用许多的自我判断,将一个又一个人物在她心中的面貌向我们呈现出来,这让这些人似乎不过是她多种意识的化身。我们几乎无法将弗朗索瓦丝与波伏娃的意识相互区别开来,距离感的缺失,让这部作品更多地使用观察的手法,而并不是结构化的体察,因为流于表面,所以扑朔迷离。
甚至连其灵魂伴侣皮埃尔,也并不能和弗朗索瓦丝进行真正的沟通交流,她甚至不用去交流,因为皮埃尔的而一言一行仿佛都是出于她自身,因而不能让她从麻木的自我意识之流中伸出头来,只有当他谈论起格扎维埃尔,把注意力放在弗朗索瓦丝无法触及的区域,成为他自身时,她才如大梦初醒,却又感到从与他的同一意识体中分离的痛苦。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她所希望的,因为她似乎处于一种理应幸福却感觉不到幸福的麻木状态之中,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为她而永恒不变的人:“皮埃尔的名字永不可能激起痛苦……和皮埃尔永远不可能产生任何误会以及任何难以挽回的局面。假如有一天她试图自寻烦恼,他将能完全理解她,因而幸福又会回到她身边。”但是,她又“寻求欲望,寻求遗憾”,烦恼于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感情起伏的幸福之中。”
可以认为,正是在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及其他女人的感情纠缠中,弗朗索瓦丝才能感受到梦境与现实那道相对清晰的边缘,感受到自己的爱情之存在。但这种状态同时也是弗朗索瓦丝无力承受的,令人恐惧的是,在这种所谓的同一体之下,她已经放弃了自我,用“我们”去代替“我”,换句话说,她已经不习惯拥有自我了。因此,她又要马上呼唤皮埃尔给予的绝对化的爱情,来回到自己的安全地带——另外一个人意识的庇护之下,而并非如书前摘录的黑格尔所言“每个意识追求另一个意识的死亡”。
相比之下,虹影的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则显得意外的明快。在其中人物从不喃喃自语,她不断地和周围的人发生斗争,没有在自我中纠缠而一事无成的黯然,而是不断的行动。弗朗索瓦丝一直在思索,但几乎从不行动,争执都是周围的人引发的,她只期待某种永恒的平静安宁。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她在现实面前是温驯的,她只是等待事情发生,从不引发,也不回应,她让自己处于梦境般的被动与模糊之中。
无论发生在弗、皮、格这个三人游戏中的结果和过程究竟如何,格扎维埃尔的存在对于弗朗索瓦丝来说始终是无足轻重的,这根本不是如她自己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平等的三人游戏,在这之中,只有她和皮埃尔的关系才是永恒不变的,那第三个人无非只是游戏所需要的结盟,在游戏结束时也需要随时解约,但她和皮埃尔是不可以解约的,这是她随时希望确认的那一点。在书中,皮埃尔也被描述得非常理想化,他完全认同自己和弗朗索瓦丝的这种联盟,并真切地在弗每一个需求的时刻确认这种关系,然而他的行动却往往指向与这种真诚态度相反的方向。
伊丽莎白和克洛德的婚外不伦之恋,在书中只是作为一种补充形式,缺乏被描述的意义。这样的恋爱在波伏娃眼里永远没有终点,不像是她和萨特不证自明的爱情中具有的主导性,伊丽莎白像一个没人愿意理睬的可怜虫。尽管她具有艺术家的高超品位和自己谋生的双手,但这一切怎么能与轻轻松松、身着华服出场的弗朗索瓦丝相比呢?伊丽莎白的衣服即便合身,也只是穿旧了的,她为了指甲油懊恼,她发觉吸引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深度注意的格扎维埃尔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姑娘,然而比起格扎维埃尔,她更不被波伏娃喜爱,即便弗朗索瓦丝给了她少许怜悯,劝格扎维埃尔不要蔑视她。
弗朗索瓦丝本来希望格扎维埃尔成为自己和皮埃尔之间的小玩具,但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玩具根本没有兴趣。于是三角关系变成了四角关系,她也需要一个自己的情人,好让皮埃尔感到对等的痛苦,于是她选择了热尔贝。热尔贝这个人物的存在感比格扎维埃尔还要微弱,他仿佛只是为了成全弗朗索瓦丝的自恋而出现,对弗无甚深入接触却一往情深的爱恋,能够突出弗与其他庸俗女人的区别,弗朗索瓦丝甚至通过他间接地击败了格扎维埃尔,因为波伏娃让格扎维埃尔只对热尔贝一见钟情,甚至献上了自己一直坚守的贞操,但热尔贝却毫无保留地选择了弗朗索瓦丝。每次,和热尔贝在一起的弗朗索瓦丝,都像是她自己希望的那个独立自由的女人,而不是和皮埃尔在一起时候那个软弱无力的嫉妒者,然而弗朗索瓦丝却不能在这个关系里感受到单纯的快乐,因为她只希望利用热尔贝,作为她那份永恒爱情祭坛上的羔羊。
最后,波伏娃选择让弗朗索瓦丝开煤气杀死格扎维埃尔,这并不是一个很阴暗的结局,对于作家来说,让角色死亡简直是最唾手可得的简便途径。弗朗索瓦丝没有在事实上杀死格扎维埃尔或者自己,“不是她便是我”,无论二者谁消失都没有区别,都可以让那个悲观的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被轻易卸下,让死亡干干净净地解开一切淤积缠结的关系,回到不必思考、充满安宁的初地。而似乎作为主题的“女宾”,从来只是偶然造访的一位不速之客,是印证了一段理想化爱情,又必须被驱逐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