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敢教书 ——关于郭初阳《颠狂与谨守》
2012-08-30
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论语》
世间无人比我担负了更艰难的工作,世间艰难的工作亦无人比我做的更善巧。
——废名《阿赖耶识论》
“胆敢教书”,是手头这本《颠狂与谨守》的一个备用名,最后郭初阳选择了“颠狂与谨守”,当然更为恰合。所谓颠狂,我以为是指其在语文课堂大胆跃出,不拘于一格;而谨守,则指向其内在的墨守成规,君子有节。作为备用名的“胆敢教书”这个词,现在被我借来作为书评的标题,其实仅是某一瞬间的怒从心头起。起因在于我去听了几位年轻同行的语文课,作为不愿意对体制内语文教育说三道四的人,我后悔听到了令人难受的课堂。这不是语文课堂,而是对语文的践踏。在这样一种场合,无法以平和的心态讨论,又无法忍受耳朵边的聒噪,“胆敢教书”四个字,便跟瞬间的愤怒一起,裹挟住我的神经。
事后想来,愤怒已是不该,观念正确的情绪应该是遗憾加上焦虑。然而我非圣贤,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免不了怒气勃发。人可以浅薄,但人不可以僭越。我明白妄人的产生自有制度性的根源,但尚不能说出“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讽刺在于,我的愤怒质问,仅发生在心底,并于瞬间化为乌有。并且这个质问跟郭初阳“胆敢教书”原意恰恰相反。在郭那里,“胆敢教书”其实所指为一种教育的勇气,这是对教书这件事的敬畏,也包含着郭作为独立语文教师的谦卑。其实,我们无需把郭初阳的语文课堂跟当下的教育现状放在一起,其课堂价值早已卓然挺立。而其本人身上敬畏与谦卑也早已水落石出。
一、对课堂的重新定义
起初,我对郭初阳潜心于语文课堂的研究并不以为然。多年来,一直感叹,想他这样的才华,为何要花费在语文教学这一个小道上呢?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看法,私下里跟别人说过,也曾当面对他有过建言。
这也是我不愿意花费心思去研究语文课堂的原因之一。人生短暂,为何不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语文课堂,实在腾挪之地太小,举手投足之间,便觉得束手缚足,捉襟见肘。你的世界有多大,你的梦想才有多大。当然,在我,其实最主要不是这个原因,而是我缺少像郭那样的研究能力。为了研读课文,郭自己有一个词形容叫“险觅穷搜”,这件事,世上无人比他做得更善巧。所以拿到新书,乍读之下,第一个感受仍是:郭初阳不做学者,真是可惜了。但转念又一想,这如何不是学者,现在他做的课堂实践和研究,如何就不是一个学者才能驾驭的呢?万幸他当初没有考上研究生,那样也许是中国万千学者中多了一位考据癖患者,而语文课堂,则少了一位自由的牧者。
我开始改变对语文课堂的看法,主要是在郭初阳的影响之下。2007年《言说抵抗沉默》出版,恰逢傅国涌新书《文人的底气》出版,我同时读这两本书,乃有所感:读傅师书,愿投身新闻事业,开拓免于恐惧之自由;而读郭兄书,则愿潜心教育,为尚未到来的社会培养新人。而究其实,我什么也没干,闭上眼睛,便是黑夜。2011年夏在《新教育读写月报》无锡会议上,有朋友问,郭初阳与你相互影响,究竟谁比谁更多一点。仓促之间,我并没有说到关键处。当然朋友是我生命中的盐,假如大学是一生的转戾点,那么碰上这样的朋友,对往后漫长的一生,都是最幸运的事情。回到我们赖以谋生的语文教育上,则是郭初阳的践履,才使我明白了语文课堂的有可为。
前面我说,我认为语文课堂的世界是很小的,小到无所措手足。不过明显由于志大才疏,在语文教育之外,我也无所作为。而郭兄十几年的苦心孤诣,生生把这个我以为的小世界做大了。也即是说,在教育的一环,郭初阳对我最大的启示,是用他的努力,为我重新定义了课堂。这个我本以为是尺寸之地无所作为的所在,他开辟了大视野,做到了思想的丰富性。这其实是课堂的本然,只是我一直没有看到,唯有朋友的努力,才使我见证美丽新世界。是以我近来突觉他像一个魔术师,课堂便是他的魔盒,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这个启示同时也是一种治学的态度,乃至一种生活的态度。不要以为你从事的事情毫无价值无所作为,关键在于用真诚、持续、敬畏的态度。态度不决定你从事的工作的高下,而见出你心灵的觉解。从《言说抵抗沉默》之后,他越做越从容,如今年近40,乃轻车熟路,捧出这本《癫狂与谨守》,不事张扬,不事雕琢,真有点“不惑”的感觉。
我也在想,为什么他竟可以如此淡定,从事一桩我曾不以为然的工作如手握明珠?我猜想跟他的信仰有很大关系。在认识神之前,郭初阳自己曾说,他是一位“炫技者”,而我跟朋友说,他的公开课,就是巴黎时装发布会。而如今呢,在后记中,他说:“教师之业,潜藏有绵绵无尽之恩典。”这可以说是神所赐予的一方田地,交割的是人们的心魂。这么来看,世上还有哪一件事,有这么庄严与神圣?以前人们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词语不对,灵魂的事,叫做上帝的归上帝,凡人如何僭越。但语文课堂何尝不是一个各自交出自己真实心灵的所在呢?在人的属性中,还有什么比心灵更加重要。这属灵的层面,你说,你如何敢教?你非上帝,如何有大能塑造?这么来看,我们无论用怎样严谨的态度,怎样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谦卑,都不为过。
是以,这本语文课堂的实录,毫无矫饰,淋淋漓漓尽是原生态。而每则课堂的点评,或赞或贬,照单全收。包括范美忠对《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的点评,在我看来,其实值得商榷的地方很多,那种漫无目的的所谓生成性课堂,是一种空中楼阁,即便专业人士有预备的讨论,尚且会跑题万里,更何况中小学生呢?必要的预设,是思想之河的堤岸,有了这些个堤岸,河流的奔腾才更为有理有节。
我也不是说这些个课堂实录都是毫无缺陷。《远与近》《沉重的时刻》等诗歌,在细节上值得改进的地方自然不少,西渡老师的批评从诗歌本身的意义出发,启发颇大,毕竟诗无达诂,过犹不及,如果太早太多给予定性的分析,对审美反是伤害。但课堂既然是时间的艺术,在一维向前的线性流中,缺憾便是这种时间艺术的固有成分。关键在于师者的态度,是封闭的还是包容的。是以,这本课堂实录,对我们这些同行来说,仅是呈现,而无宣教。见仁见智,都在读者。摩西兄的评点说“逊位皇帝”,颇有会意处。但我觉得尚嫌不够,逊位皇帝,毕竟还有皇权的不二属性,不如说这是多声部之中的一部,郭初阳似退实进,拳拳之心可鉴。退的是他的师道威权,进的是他对课堂的敬畏。这样,我们重新来看“谨守”这个词,墨守成规君子有节自然不错,而尤其重要在于,谨守的也许还有一个悟得课堂这一场域的神圣感之后的语文教员的本份,不自矜成就也不自我菲薄,尽人力,守敬畏。也许这才是此书潜在的本意。
二、对教师身份的重新诠释
对教师身份的重新认识,其实是跟对课堂的重新定义不可分,两者不是硬币的两面,恰恰是硬币的同一面。因为,只有在课堂中,才是教师的身份最显著的时候。
我想说的不是郭初阳独立语文教师的身份给我的启示。诚然与体制决裂,也是一种重新定位。但郭初阳并不是唯一的。尤其时下培训班多如过江之鲫,没能进入体制,被迫独立的教师也不少,但多数培训班依附主流体制而生,是应试体制有益的补充。从这个层面看,人们多赞誉郭兄践行的语文教育,回到了语文固有的审美与思想。而我觉得尤其重要的,是对自由的言说与训练。用他在后记中的话说,“课堂,是练习自由最好的场合”。世道浇漓,教育溃败,我们无能于万一之裨益,只求于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做到心安理得。
有一天我在微博说,天下苦秦久矣。宁波赵柏田兄调侃道,阿啃兄的兵器是“天下语文”。柏田兄是大作家,观察敏锐,我等自己尚未有清晰感受之时,就已经一针见骨。这是就对应试体制的反抗而言。我们两手空空无所依恃,语文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形势比人强,体制的刚性力量,对教师的塑造,可谓是所向披靡。教师自顾不暇,多安于成为教育体制的一粒螺丝钉,何尝有时间、有能力、有眼光,去审视语文?是以郭初阳这样一个教师,用思想的碰撞,去开启个体的智慧,殊为难得。但正如前面所言,这样的教师也并不少,这仍不是郭兄给我最大启发的地方。
我在阅读这本《颠狂与谨守》的过程中,突然想到曾拟过的一个书名:以自由看待教育。对自由一词的感悟、尝试与践诺,突然一下子在我心中明晰起来。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们衡量一节语文课,一个重要尺度,也许可以是,这堂课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师生的自由思想,增进了我们对自由的理解。郭初阳指向的,念兹在兹,无非自由二字。一个人要活过多少你年,才能得到自由的光照?这自由,原本在我们心底深处,教师的职责,便在于重新唤起你沉睡的渴望。我说过郭初阳更加成熟了,因为这里没有空洞的呐喊,而被教师化解在每一节具体的课堂中。我们看到,这本实录中很多是小学生的语文课,原来除了拿腔拿调的诵读之外,除了廉价而庸俗的感动之外,还可以有这样的自由表达和自由创造。我最为叹服的是《套中人》一课,这些高一的学生,应该有一定阅读思考的基础,从而显得训练有素。而我叹服的是,教师顺手带着他们做成了一场知识考古学,而之中,反对奴役,追求个性自由的渴望如此动人。《鸟的天堂》与之类似,如果我们仅看作郭兄作为版本学家的考据癖的又一次发作,那就太浅见了。呈现不同的版本,乃是为了破除盲从、颠覆课文这个伪权威,从而激励学生的质疑精神。吕栋兄从课堂操作的层面,谓之“不完美的乌托邦”。确实,我们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中,而课堂作为瞬息万变的场域,所谓“完美”就只能是一场演出。因为自由是需要习得的,或许我们永远只能在习得的过程中。那么,在短短的45分钟之内,之前可能从未有过质疑的学生,突然遭遇这样一位教师,在循循善诱之下,迸发的能量竟也光彩夺目,已经令人赞叹了。如果我们设想,孩子们一直在这样的课堂中,该有多少创造力的萌发。前段时间我去杭州越读馆,准备上课的孩子们人手一张《南方周末》,我知道,这并非范文,而是鼓励睁开眼睛,大胆假设的津梁。兹以《弟子规》一课为例,当孩子们突然讲到暴力,以及暴力的传递时,一堂课的精彩之处就呈现出来了。多年以后,当曾经身处该课堂的孩子们,面对自己的孩子时,是否会想起,那个遥远的,郭老师带他们学习《弟子规》的美好秋日?
所以,在蒙受自由之光的照耀后,教师对自身的认识便有了显著的不同。从《言说抵抗沉默》到《颠狂与谨守》,从课堂技巧来看,确实更成熟更自信了。但若仅止步于此,我也无需再来费尽心机,炮制这么一篇书评。正是郭初阳的谦卑与谨守,使我感受到了他对教师身份认识的微小变化。变化虽小,却又如此令人心悸,在我悟得这一点之后,心里忍不住有一种狂喜:师者,自由的牧者也!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是以,对自由的谨守,才会成为师者最重要的品质;因真理而得自由,才是师道之最为尊严之处。而作为真理的追寻者,语文教师的责任倍加重大,因为我们手里紧握着母语。为何是母语,如果我们懂得这个词语的深意,就不会不更加满怀敬畏。和所有别的技术类学科不同,母语,这是开启一切幽暗的光芒。《圣经・约翰福音》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在另一译本中,这个“道”字,也被翻译作“言”,足见语言的力量。托尔斯泰如此说:“是的,一切始于话语:‘话语是灵魂中最珍贵的东西’……它独自创造世界。”而教师之业,何尝不是得之神授?是以,面对众多幼小的心灵,你将如何述说,又将如何满怀敬畏与感恩?那么,我说,语文教师手里握着世界的未来,也不为过。他要以身担当,接通过去与未来、现实与理想、精神与物质、神秘与世俗……
在我们当下,日常的汉语,已经跟教育一样沦陷了。汉语很少能再表达对自由的美好追求,而谨小慎微、奴性甚至阴谋秘计,倒是屡见不鲜。林贤治先生有长文,曰:《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作为汉语文学重要的部分散文,林贤治先生以手术刀般的准确切入了创作的肌理——五十年,自由的汉语写作何其稀缺!是以我们看到当下如野草般生长于民间的自由言说,便不禁欢呼雀跃。只要汉语不死,自由的中文依旧生长,就不能说民族没有希望。那么,语文教师是否也应该将自己纳入这一视野,以自由为准绳,来观察我们的教育,来践行他的职业呢。毕竟,一定程度上,汉语就掌握在语文教师的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战战兢兢地说:世间或许无人比语文教师担负了更艰难的工作。
2011年12月30日初稿
2012年1月1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