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作家写作,“自我”是主要命题。她们是有强烈“自我”的,但透着不同的底子,说到底,是因为出身和成长环境不同。最本原的就是两种:一种是“匮乏”,一种是“丰盈”。有的女性作家生命丰盈,幼时从不缺乏物质与关爱,即使写再悲惨境遇的女人,骨子里都透着骄傲,比如严歌苓;而幼年物质匮乏与爱缺失的女性作家,笔下的女人倒常常会有一种不烧尽自己不罢休的意味,甚至自己的情感中也多多少少有这种倾向,比如虹影、张爱玲。
读虹影,最深入人骨髓的必然是她的两部半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与《好儿女花》,字里行间的缺失感让人揪心——爱缺失、关怀缺失。尽管事实上只是一种错位,并非真的缺失,但对幼年敏感的她来说,就是一种极大的不安。她没有根,没有身份认同感,没有归属感,没有家的感觉。可她偏偏又是极在意这种关爱的,所以在成年后,她会开始不断追寻回过去所没有的东西,希望把过去补偿完整。她仍然没有办法活在当下,把握眼前。
这种强烈想要追寻回过往的欲望对年轻的女人来说,一定会造成悲剧,因为她感情强烈而不留余地,不考虑眼下,对未来悲观,不把世俗之规放在眼中,不管不顾,经常会有一种献祭式的自我奉献与自我牺牲。可这种奉献与牺牲落实在具体的人身上,毕竟只是她自我内心的映射,未见得真实,也始终不正常。在烦琐的日常生活与具体的相处中,必然会因现实与想象偏差而有种种争执,女人也很容易变得神经质、歇斯底里,对自己、对他人失望透顶,做出极端行为,伤人伤己。
唯有与过去和解,与世界和解,她才有可能不再把这种缺失当做深入骨髓的遗憾和幽怨。和解的前提在于真正看到过去,承认它,理解它,理解那种错位的爱,然后原谅,原谅自己,原谅至亲。这之后,一个原本抗拒未来的人才会向未来坦然,才会延续其实一直拥有的爱。之后当她做了母亲,她反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她依旧会全心全意地奉献,而这种奉献是暖的,温柔有力,延绵不断,良性循环,是孩子的幸福,也是她自己的幸福。
唉,这过程,说起来简单数句,又有多少人实际上扛了过来。除非真正旺盛的生命力,除非真正强烈的向好欲,除非真正强悍的内心,哪有那么多完满。相比之下,张爱玲就没有实现这种完满,让人惋惜。
张爱玲写世情,写男女心思,冷静犀利,能立于之外,冷眼旁观。感受力与描述力超出常人,所以作品精彩。但精致的刻画之下,她并不肯将自己的灵魂放在其中。她的缺失与匮乏刻在她的骨子里,但她多半不肯面对这种缺失,不肯承认自己有多在意这种缺失。可她现实中对胡兰成的奉献,又实实在在暴露了这点。
唯有《色戒》,王佳芝几乎就是张爱玲的内核。王佳芝因为匮乏、缺爱,始终迷茫着,被裹挟着前行,她做的都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到了易先生这里,她释放对性的欲望,在激烈交融中才感受到一种畸形的爱,所以她才会那么盲目地牺牲。也许张爱玲也知道自己的矛盾,但她始终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不愿意、不敢将自己完全暴露于世。所以,《小团圆》她改了又改,一直不情愿出版,直到死后这么多年。但单从她对这本书的纠结与重视之处,就知道,她是想说的,想说自己的悲剧,想把过去统统摆出来。她的笔触还是冷静的,尽量立于之外,可是仍旧有所保留,有种刻意淡化悲哀的意味。真是让人心疼又无力。
想起小椴说过,女人天性是有“自我”的。可女人的“自我”常常会选择用感情来作为表达方式,无法说是幸还是不幸。